[丁裴] 《似人间》

民国AU,杀手X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少爷



  《似人间》

  

  仙乐斯歌舞厅今日也是歌舞升平。裴纶又来听白玫瑰唱歌,唱的是十里洋场。裴纶往日里听一听白玫瑰都是通体舒畅,回到家去能魂牵梦萦睡上整夜好觉的,但是今日的白玫瑰唱什么不好,偏要唱十里洋场——唱到坐汽车,住洋房,盖着绒毯睡铜床时,他就浑身像是爬过了屎壳郎。中途经理亲自来给他开威士忌,他摆脸色给人家,喝了半口就说这酒不好,拿走拿走,经理晓得裴少爷新近死了亲爹,连忙点头同意拿走洋酒,连带着自己一块儿滚蛋。匆匆逃走的经理不晓得今日被屎壳郎爬了的裴纶不单是死了亲爹,他白天时刚被海关开除,捏着半个月的薪水三百块回到他那个王府花园的住家时,门房拎着个破箱子跑来同他讲不干了,要回老家去。裴纶亲爹死了月余,各路债主登门算账,这位好门房把债主拦在府门口明码标价:给裴家少爷留话给十块,进门去当面同裴家少爷算账给三十块,要进去拿古董抵债那自然是最贵的,得给五十块。门房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些临门的债主但凡有点资产的都愿意选最后一种,由门房趁裴纶坐班的时间亲自领着人去搬王府花园里的家当,门房这活计一做,挣得比裴纶在海关一月六百块还要多。现下他要走,裴纶懒计较,挥手让他走,他伸手同裴纶要工钱:少爷,工钱烦请您给结一下。裴纶伸手拿了多宝阁上最后一只汝窑白瓷瓶问门房:这只白瓷至少也值个千八百,你引着我爸爸的债主进门来拿了多少?你要不要同我上警察局算你的工钱去!

  十里洋场唱完,白玫瑰下台去换衣裳。裴纶今夜的仙乐斯一游非常的无聊,可是他又不愿回家,裴家最后一名佣人也走了,他回到家中去黑灯瞎火,连电源总闸在哪儿拉都摸不清楚。他戴起自己的白礼帽,晃晃悠悠去上厕所,丁修同他擦肩而过,穿的是身黑色长衫,腰间别着枪,裴纶稀里糊涂撞到他身上还被磕了一下。“哎哟,先生您走路慢点。”丁修望他一眼,没道歉,匆匆忙忙走了。裴纶自认今日十分倒霉,多这一下也挨不着事儿,便也嘟嘟囔囔上他的厕所去了。

  裴家独子裴纶,从英国刚回来小一年,就赶上了家中破产、亲爹猝死、债主临门、佣人跑路、自个儿被海关开除的种种窘境。海关那职位是家中拿钱去给他谋来的,裴纶打小认为自己讨喜,去到海关才顿悟自己并不如意,混了一年,仅仅只交到了一位朋友名叫殷澄,殷澄命不好,上个星期去查码头日本人的货时被日本人的铁棍击中头部,当场身亡。海关不好开罪日本人,把人关上几日就放了自由。裴纶去讨说法,忘了自个儿死了亲爹,家里积蓄赔了债主,张口言语两句就被海关安个名目给踢走了。现下他坐在马桶上把这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颠来倒去想一遍,想着想着又想到不知道家中总电闸在哪儿,不知道炉子怎么升,不知道衣裳怎么洗,住这么个大花园也是累赘,不如卖了换成票子去买个小洋房,余下的钱还能顾个老妈子来烧菜洗衣裳。十里洋场唱的汽车洋房铜床全是千金散尽,从裴纶身旁一去不复返了。

  外头有人推门进来,裴纶攥着纸开始思考将来的三百六十五天。隔间门板忽然挨了撞,裴纶吓一跳,听得门板外丁零当啷几下闷响。他觉得不大对,探身瞪大眼通过门缝窥视——那个穿黑色长衫的丁修正把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按在洗手台上方,丁修一手捂住男人嘴,一手把枪压在男人腹间,砰砰两声闷响后,裴纶分明看到丁修举着沾血的手枪,冲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那眼像是鹰一样。裴纶晓得自己这是看到要命的大事儿了,他大气不敢出,眼瞧着长衫男人诡异地盯着自己这个方向。这人脑袋上压着帽子,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薄嘴唇,裴纶眨眨眼,觉得这么个好看的皮囊来杀人实属浪费。他扶着门板,悄无声息把身子往回收,门缝狭窄,门外杀手只这么远距离的一眼想必也看不出个什么切实的东西来。他俩就这么一上一下、一站一蹲、一里一外的隔着门板面对面。丁修放下尸体,盥洗室狭小,洗手台侧面有一扇小窗,也够一名成年男子爬出去。丁修收起枪,他慢条斯理开水龙头洗了手,血水顺着出水口丝丝缕缕往下流,尸体伏在地板上脸朝下,血渗了半块地板。水声停止时,裴纶又下意识朝后靠了靠,丁修又看向这头,裴纶屏息凝视,他二人在一片死寂中也不知究竟是谁切实瞧见了谁,裴纶还没从自己要遭人灭口的恐惧中抽身时,门外的丁修闪身打开窗户一跃而出,再也不见踪影了。

  

  门房走后,裴纶彻底当上孤家寡人。时至入秋,天气渐渐凉下来,裴纶住的小院儿挨着北边,荷塘就在他的屋外,推开窗潮气扑脸,关上窗阴冷透骨。他不会生炉子,烧不上炭,此时到还好,夜里裹床被子还不算冷——那被子是裸着的,他不会钉被面儿,只能将将就就裹着没壳儿的褥子睡觉。等到入冬,没有炭火怕就要遭罪了。裴纶裹着被子睡了几夜,后来总算让他寻思出个主意来,他收拾收拾自己的床铺被褥,孤零零地直接将卧室挪到了门房那个挨着大门,夹在两间大屋之间的窄房间里去了。那屋子着实的窄,就够安一张床的,在里头转个身都困难。可是这房暖和,前后都被大房间挡了,风透不进来,通气的窗户还小,都不够钻个人出去。裴纶心气不重,只要睡得舒服,在哪儿也是睡,他乐呵呵抱着被子躺在小床上,大高个儿塞不下,细成根棍儿的脚踝搭在床沿儿上,他得过且过,眼下还活得不错,也就不去为将来计较,他抱着被子,迷瞪着眼不过几分钟就睡着了。

  裴纶这觉从晌午直睡到入夜,大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他给吵醒了。裴纶醒来两眼一抹黑,跟前的光景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府门那儿的动静还在持续不停,他摸不着电闸,掀开被子借着屋外一丝丝月光摸索着去开门。花园里僻静沉寂,裴纶踩着拖鞋软绵绵的冲大门走,偶有黑猫窜上屋顶朝他瞪着泛绿光的眼睛。

  这花园太大,哪怕是门房走到大门这几步路也足以折腾掉一点时间。丁修拍门等得不耐烦,这王府大宅黑灯瞎火,别家门口点着火红的灯笼,这家不单没有光,连匾额上都能瞧见遍布蛛网。丁修单手叉腰,他没有什么耐心,接二连三不停拍门,直到听见门后传出脚步声,接着大门被拉开,借着稀疏的月光,丁修见那门缝间站了个男人,细长条瘦高个儿,借着稀疏的月光又见对方生了张圆脸,耷拉着眉眼,一副愁眉不展的辛苦样。

  “你找谁?”“就找你。”裴纶扯着门闩没搞明白,稀里糊涂问道:“我认识你?”丁修摘下帽子露出那张五官仿若雕刻般的脸来:“自我介绍下,我叫丁修。”

  仙乐斯中发生命案,警察来后裴纶同他们讲在厕所里的所见所闻,他脑海中想起杀手那阴冷的眼,认为说不得实话,说了是要被灭口,索性就糊涂着脑子对着警察一通胡说八道,黑色长衫说成月牙白,浓眉大眼周周正正一张脸说成贼眉鼠眼、尖嘴猴腮。此时此刻,裴纶就着溶溶月光望见眼前丁修这张脸,顿时晓得这夜大约是很不好过了。他眨眨眼,那圆脸瞧上去更加沮丧:“你是来灭我口的?”丁修笑了:“是的,没错。”裴纶指着丁修今夜着的月牙白长衫:“丁先生,你瞧瞧,你穿个月牙白的衫子不宜沾血的,沾血不好看。”丁修低头看看,觉得裴纶说的有几分道理:“那今夜不杀你,借地喝口茶,参观参观。”

  哪儿有茶,只有冷水泡枯树叶儿。裴纶不敢说,说了要命,嘟嘟囔囔低头领着杀手进府来。府里黑灯瞎火,丁修问:“这么大座宅子不通电?”裴纶两手一摊:“我是少爷,不晓得电闸在哪儿。丁先生你要么黑灯瞎火喝口凉水再回去,要么现在就转头走,天儿也不早了,回去洗洗睡觉,赶明儿再来灭我口。”丁修觉得这位四肢不勤的少爷很有意思,他笑眯眯地回道:“你不怕死?”裴纶摆手:“怕呀,所以等天亮我就卖了宅子揣着钱逃命去了。”“那你还告诉我?”“在仙乐斯里我俩面都没见过,你不还是找上门来了。”

  没有茶水,有荣月斋的点心,白天裴纶出门吃饭顺手买的,是桂花糕、荷花酥、还有小半盒剩下的枣花酥。他引着丁修进到自己原先在北院儿的卧房,点心都搁在桌面上,那上头不单有点心,居然还丢着手帕和一件外衫。丁修在黑暗里坐下,裴纶点起桌上的小蜡烛,在晃荡的暗光下将点心递给丁修:“茶水真没有,荣月斋的点心,今天刚做的,来一个?”丁修看他满脸堆笑,扯皮不带肉,认为这人真挺有意思的。裴纶也顾不上其他,一心惦记着得保命,眼前杀手吃上两块儿点心,拿人手短总得在今夜说话算话,留点面子。丁修掠过吃剩半盒的枣花酥,径直拿了块儿桂花糕——荣月斋里的都是好东西,丁修命苦,没吃过几次,也不想吃。这座王府花园的大宅子里有园林、假山、荷塘、亭子,他们身处的这间屋子正面对着大荷塘,夜色里透窗望出去见黑黢黢一潭水,像个巨大的陷阱。丁修边吃边看荷塘,时而又打量几眼跟前的裴纶,裴少爷笑得温和,下垂眼塌眉毛,笑得是可爱,可就是透着股子沮丧的味道。

  “你不问问那天仙乐斯死的是谁?”裴纶咽口水:“说多错多,知道得越多越不能翘尾巴。我这嘴一张,尾巴一翘,说不准你今晚就杀了我。”丁修勾唇笑:“这意思是你知道我杀的是谁?你说说看,说了今晚不杀你就不杀你。”

  丁修干杀人勾当时间不短,他心思活络,下手狠毒,但凡找上门来的生意全都做得干净利落。早先他四处游荡做零散生意,杀过政客也绑过革命党,没什么不敢做没什么不能做,遇到的买卖顾客都是凡人,死就死,过就过,没勾起过丁修一丝半点的兴趣。今晚来杀人灭口倒是意外的让他来劲儿了。他吃裴纶的桂花糕不够,还吃荷花酥,都是裴纶白天里排了几十分钟的队好不容易买来的,裴纶看他,不敢说不。

  “我不晓得你杀的是谁,但是我知道你是在哪家做长工的。诶,你们这行当也有长工吧?”丁修点头:“有。”裴纶眨巴眨巴眼,嘴巴里空落落地不踏实,信手拿起块儿枣花酥:“嗯……你姓丁,下盘扎实,走路生风。穿的是长衫和礼帽,但是看你这肤色和体魄又觉得这衣裳和你不合衬,你又是做某一家长工的。我晓得东林门的当家姓陆,上个月海关在码头查货,扫过陆先生的东西,当时来交涉的是陆先生的妹子,那妹子到是和你一样也姓丁,叫什么来着…………”“丁白缨。”

  这个时节下人间不太平。各路军阀盘踞一方,各路列强也虎视眈眈,都是盯着肥肉,流着口涎,面目可憎。丁修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当个杀手很是合适,可以暗地里卸人命,可以只身远逃,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裴纶听到丁修主动吐出了东家的名字,知道自己是猜对了,而且看丁修的表情觉得这事儿还有其他的意思,他嚼着糕点,轻声细语的说:“但是丁先生,我看你这脾气,不像是能长久受制的。”裴纶朝着丁修方向探过身子来:“你看上你们东家了,舍不得她啊?”

  裴纶真是这辈子活得很失败,他没朋友,没家业,本来好好当自己的少爷,坐汽车住洋房睡铜床,结果亲爹撒手,就债主临门,佣人出走,自个儿什么都没剩下。此时他仿若平淡无奇似的扎了丁修的心事,丁修陡然从腰间抽出了枪,一把小巧的勃朗宁顶住裴纶下颌,丁修阴森森地问他:“裴少爷,知道自己不讨喜吗?”裴纶发觉自己很悲哀,都活到这地步了,死气白赖讨来多活一夜的机会还给自己败了:“没有没有,我很讨喜的。你把枪拿开我就讨喜了。”丁修把手里的最后一点荷花酥吃干净,他舔舔手指,桌上那支小蜡烛即将燃尽,在火灭的瞬间他收起了枪:“明天备好热茶,把屋里的总闸拉开,黑灯瞎火看不清楚不方便我杀你。”“你杀我还得我给你提供便利啊?要脸不要脸?”“脸能拿来吃?”“我明天就卖屋子走了,我去买个小洋房住,还能有闲钱顾个老妈子来给我洗衣裳。”丁修拍裴纶的脸颊:“可以,洋房小,楼上楼下,还省得我走这么大的园子,到时候我连老妈子一块儿杀。”

  

  王府大花园的大门上贴了此屋待售的纸条。裴纶窝在门房屋子里看书,天气凉了,他穿了个中式的外衫,里头是衬衫马甲,底下赫然是条黑色的大裤衩,瞧上去中不中洋不洋,不伦不类,丑得别具一格。距离丁修灭口那夜已经过了三天,卖宅子的纸条也贴了三天,中途确也有人来询过价,问裴先生这宅子怎么卖啊,裴纶对钱没什么概念,张口说那就瞧着随便给吧,人家看不出他的门道来,又觉他说得不像是玩笑话,觉得这买卖做不成,全都头也不回就走了。裴纶丧气,他捧着书,想宅子卖不出去,丁修三天了也没登门,指不定是看他讨喜不肯灭口了。可他又晓得自己不讨喜,殷澄一死,世上再无朋友,哪儿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他抛下书,打算换身能出门的衣裳去看电影,去买早饭时见胡蝶的新电影海报,是个爱情片。裴纶没谈过姑娘,不晓得恋爱是个什么滋味,于是便想去电影院里品味一下。

  裴纶是留洋回来的西派人物,喜欢穿马甲长靴,头发梳的是个小分头,油光水滑,领口还要放一方白手帕,认为这样看着风度翩翩。他兴高采烈出了家,走街串巷,绕着街道朝影院走,正踏过一条窄巷时天灵盖发凉,一抬头被浇了个透心凉,别说衣裳,连小分头都被这盆水浇毁了。丁修站在房檐上手里还拎着盆儿,裴纶瞪大眼,圆脸气得五官扭曲:“你这是做什么?!指望这么点水淹死我啊?!”丁修居高临下,满脸讥笑:“你脸大,小分头难看。重新梳梳。”裴纶气急了,抖着嘴唇半天才憋出句话:“你管得着吗你!我去看电影,你要杀我晚点来。”“我也去看。”“没票!”“我自己买。”

  这两个人并肩走进电影院,一个半身湿淋淋,头发乱蓬蓬,一个神采奕奕,眉目高昂。电影院里三三两两的人,裴纶看到黑暗角落里坐的一对小情侣,看着不过十来岁,还是学生样子。裴纶拍拍丁修:“丁先生,几岁了?怎么孤家寡人非得和我这么个大男人来看电影。”丁修瞥他一眼:“没朋友没相好,临死了让你感受下人情温暖。”电影正演到男女主角第一次相见,男主角穿的西装笔挺,身形高大,女主角站在花丛间顾盼神飞。裴纶兀自点头:“那是挺可怜的。”丁修玩味地瞧他:“我说的是你。”裴纶也不反驳:“嗯。”

  电影散场,裴纶觉得不好看,所以离场时颇有点百无聊赖的意思。他抻抻干了的衣服,在影院门口要和丁修分别。丁修不想和他分别,执意要再去他家喝杯茶。裴纶烦不胜烦:“没有茶!只有冷水泡枯树叶儿!”“没事儿,我烧水。”“你要杀就杀了,怎么一天到晚讨茶喝,我的宅子也卖不出去,你也不用多杀个老妈子,机会挺好,要不也不用回去了,你在这里直接给我一枪。”丁修笑眯眯的:“我还能给你把屋子的电闸拉开。”裴纶想起自己黑洞洞的家,过个夜连电灯都开不了:“那走吧。”

  今天没有荣月斋的点心,家里冷灶冷锅,半点吃的都没有。丁修在路上指点着裴纶买了几个大石榴,裴纶为表感激丁修找到电闸为他带来了电灯的光明,自告奋勇去剥石榴,剥了许久也没有剥掉那层皮。丁修看不下去,伸手抢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弄出了红彤彤晶晶亮的果肉。他俩在亮堂的卧房里分食一只石榴,裴纶生来就活得细致,吃要吃荣月斋当天出炉的糕点,穿要穿洁白的衬衫、锃亮的马靴,乃至于吃石榴,也要一粒一粒慢慢的吃,吃了果肉还得吐核!丁修一口下去就是四分之一的石榴,吃得汁水四溅,再看裴少爷,刚吃到第三粒,这么半个石榴估摸着能吃到天光。

  入夜有风,顺着窗沿慢悠悠往卧房里爬。裴纶坐在圆凳儿上认真的吃石榴,他被丁修莫名其妙浇了桶水,半个白天都心气儿不顺,塌眉塌眼看着越发的委屈。丁修瞧他好玩儿,用沾着石榴水的手去捏裴纶的圆脸,裴纶歪着脑袋让他捏,还手都没力气了。

  “诶,丁先生,你好不好敬业一点。说要灭我口,我盼星星盼月亮的在家里守着,你不来。你这会儿来了,就专拣着欺负我,我看上去好欺负吗?”“不好欺负,毕竟我也没见过第二个目睹现场杀人后还能独自对着死尸笑出来的人。”裴纶嗑着石榴籽儿,眼皮也不抬一下:“你怎么知道的?你见我笑了?”丁修拧着他脸颊的手指下了几分力气:“不然你以为我那么容易就找到你家来了?”

  仙乐斯的盥洗室建在三楼,丁修从窗框穿出,他体量修长,常年习武,身子也柔软。窗台下面有个三寸宽的水泥台子,他就扒着窗台躬身站在那儿,偷偷盥洗室内的情形。没多会儿,只见裴纶推开隔间门走出来,他径直走到尸体身边,用随身带的手帕裹着手指将地上的人脑袋翻过来些许,低头细细打量了会儿。丁修分明见裴纶在认出地上尸体是谁后,诡异的勾起了一边儿唇角,那是个讥笑嘲讽的表情。歌舞厅的夜与其他地方的夜果然是不大一样的,丁修看完裴纶这番表现,翻身窜下屋檐,匆匆离去了。

  “你认识死的是谁是真,知道我是哪家的是假。裴少爷,太聪明的人不讨喜的。”丁修松开手,裴纶继续专注于他手中的石榴。今夜风大,吹起了荷塘涟漪,裴纶吃一粒吐一粒,想起殷澄嘲笑他石榴也吃得那么扭捏,真是个大家少爷。裴纶忽然接连剥下了好几粒石榴来一股脑塞进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同丁修说:“你杀人那事儿往前一星期,我在海关的好朋友殷澄去码头查货,被日本人打死了。海关不敢开罪日本人,把人关了两天就放出来,我为这事儿也被海关开除了。那天在仙乐斯你杀的人,就是打死殷澄的日本人,你说我是不是得笑一笑。”话说到此,裴纶微微低头,把嘴里那把没嚼干净的石榴全吐了:“诶,你们这么吃石榴膈不膈应啊?!殷澄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凑巧给他报了仇,我谢谢你,你几时要灭我口都行,但是我确实怕死,所以哪天指不定就跑了,你可别折磨我。”裴纶说完拍拍手,起身要去院儿里洗洗,跨出去半步又转过身来:“诶,我俩这坐着吃点儿东西聊聊天儿也不错。荷塘月色下居然还有点儿罗曼蒂克的味道。你杀我之前多和我聊聊,安抚安抚我,死了也就不做鬼缠着你了。”“罗曼蒂克是什么意思?”白天里看的胡蝶的电影讲的是敌对势力的男女主角彼此相爱,二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隔着鸿沟,跨不过去。这样遥远又捉摸不透的爱情,每次见面,不管什么形式,都是罗曼蒂克的。裴纶想这么和丁修解释,思忖后觉得非常别扭,索性不理会。他去了院子里,坐在井边的矮凳上抄起桶里的水洗手,微一低头,瞧见荷塘上被风吹起的涟漪里有一轮摇摆的月。

  裴纶觉得这人间不是人间,乱糟糟,人家有家人朋友,妻子儿女,自己孑然一身,孤独落寞间就是一轮在水中晃荡的月,等待着被人打散。

  丁修准备离开,他捧着新剥的石榴走到裴纶近前,也看到月。他认为裴纶有趣,自己独来独往,需要了解一下这样有趣的人,也需要知道罗曼蒂克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拍拍裴纶的肩:“丁白缨事我的东家,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裴纶古怪的一扭头:“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丁修看月,裴纶看他,微风拂面,得来一句:“灭了你口,是不是就没有这么罗曼蒂克的意思了?”裴纶思索片刻:“全看你要怎么杀吧。”

  

  中秋将至,孤家寡人的裴纶把卖宅子的告示给撤下,花钱请了个人来帮他擦擦府门口的牌匾。他独自过了这么段时间,还是不会做任何事情,隔三差五请个佣人来给他洗洗衣裳,烧一天饭菜,打扫下卧房,其他时间还是一个人住在这大宅子里。想请个长工,可宅子实在太大,没有那么多积蓄,想买个小洋房,偏偏宅子卖不掉,且丁修还没有实现诺言来杀他,迟早要死,何必还去添这些乱。

  到了过节这天,裴纶起个大早上荣月斋去买了两打月饼,又去酒楼买醉蟹,最后还上利顺德饭店去订牛排,花了大价钱请人到饭点时给送到家里去。孤零零回到家,想到今夜要吃顿中西合璧的中秋晚餐就非常高兴,美滋滋的把螃蟹一放,就回昨天刚请人打扫过的卧房睡觉去了。

  迷迷糊糊间裴纶听见卧房外的荷塘里传来声闷响,是个什么玩意儿落水的动静。他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天色已晚,利顺德的牛排还没送到。推开窗,外面一片漆黑,荷塘在夜色里黑黢黢,宛如个巨大的陷阱。裴纶盯着荷塘看了会儿,居然真让他看出点东西——荷塘中央慢悠悠的浮出了个人头来,他手忙脚乱拉开电灯,见那个游到了这头来的人居然是丁修。

  “丁先生,你来灭我口还得走水路?”“追我的人马上来了,你上前门去应付一下。”说罢丁修就缓缓下沉,又闷进了水里去。这头裴纶听见了前院里猛烈的砸门声,隐约间还掺杂着许多人的叫喊,他连忙关上窗奔出了卧房。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上次在仙乐斯是被裴纶撞破杀人,这次是露了马脚,被对方人马追着跑进了王府花园。裴纶打开门,黑压压一片人在外头盯着,不等裴纶问话,就全部闯了进来。领头的看宅子里一片漆黑,问裴纶:“夜里不点灯的?”“睡觉点什么灯。”“这么大宅子就你一个人?”“请不起佣人,只有这宅子了,还等着卖钱,您要吗?给您算便宜点!”对方怒气冲冲:“我们来抓杀人犯!你聪明的就不要藏着掖着,把人趁早交出来。”裴纶一拱手:“杀人犯进了我家?那你们快进来搜搜,快快快。”

  这出兵荒马乱的闹剧大约在半小时后结束,中途利顺德的牛排也准时送到。丁修从水底上浮时见月光下裴纶正坐在塘边,他把盘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低头切牛排——这个姿势不大好操作,所以盘子歪歪斜斜,切得也费力,仿佛使了把钝刀。丁修抹脸:“你方才故意让他们围着池塘打转。”裴纶咬牙切齿割下一小块肉,心满意足喂进口:“他们说我家里有杀人犯,为保我自个儿性命,当然要让他们搜仔细一些。”“你到是不怕我杀了你了?”裴纶放下刀叉,他拍拍手,站上水边,距离丁修就几尺的距离。他二人头顶上悬着八月十五的月亮,圆而亮,是个晶莹剔透的玉盘子。“上次你问我罗曼蒂克的意思,你今天还要问吗?我可以解答。”丁修好整以暇,勾唇邪笑:“我晓得罗曼蒂克是什么意思了。”“什么意思?”

  这年还属于乱糟糟的人间,丁修尚且年轻,他孤身混在世上,有瓦遮头有钱傍身。前半辈子过得苦,别人有父有母,有亲朋好友,有如花美眷,就是他什么都没有,像是被打散的月,上无星光,下无荷塘。

  水里的丁修在月色下朝着裴纶伸出手:“你跳进来,月色荷塘,我俩面对面,就是罗曼蒂克的意思。”裴纶算是明白了,自打他俩在仙乐斯无意间成了冤家后,丁修是满肚子的坏水都要往自己身上泼。可是没办法,他弯腰把牛排端的远一点,在水边几个深呼吸后,忽然就纵身跃进了水中。裴纶个头高大,腿和脚腕子细长,游进水中仿若一尾鱼。丁修笑着看他游过来,裴纶低头在水里打了几转,终于停在他身旁,猛地钻出了水面来,溅起满眼水花。

  这人间月夜,别人有父有母、有妻儿有好友,他俩在水里面对面,倒是游出了个人间来。

  

  -完-

  



  

好了,丁裴的古风现代民国我写全了

CP南极圈所以想做个小料,就放现有的三篇,再多加的话那是本子的字数不是小料了。有意思要的可以留个言……没人要的话就做个20本随便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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