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修×苏三省] 《余生》(二)

(一)


  2.

  丁白缨看重丁修不是没有原因。丁修这个人做事全凭自己喜好,可是手段厉害,身手敏捷,头脑聪慧程度为凡人难以企及。1976年下隐藏在都市里的城寨中聚集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顶尖的人住上面——层层旧楼之上盘旋的是五颜六色霓虹灯和各色各样的牌匾,帮派大佬、军火商人、黑市富商都住在上面,牌匾包的是金边,神龛供的是财神,但凡点起任何一盏灯都比旁人亮眼。旧楼包裹遮挡下的底楼里住着各家打手、码头苦工、佣人奴隶、乞丐贫民,丁修在底楼住过几天,这里面每个人都没有灵魂,眼神是死的,举止僵硬,默不作声。1976年的苏三省也住在这里,他在楼上咬掉了一位帮派小头目的手指后挨了酷刑。丁修那日看他抱着包冷掉的油条,扛着拳打脚踢,藏进墙角里朝满是血肉的嘴里塞油条。如果这是苏三省的曾经,那丁修确信他是很想成为人的,不然不至于为了这口对仿生人来讲,不饱也无味的吃食咬断别人的手指。

  丁修来到二十年前的第二个月,已经从底楼脱身上了二楼。这里聚居的是稍微脱离了底层人士状态的部分散客,他们说荣耀算不得荣耀,可论起身份,确实又稍微的高人一等。从天而降的丁修莫名其妙与他们做了邻居,让他们打从心里就梗着刺。丁修住在最南端的房,房里带一个独立厕所,没有阳台,屋子被蒙在昏暗的环境下,白天也得开灯。他用从二十年后带来的部分军火和楼上的客人做交易,得到了众人赏识,钱捞了一把,楼层也就相应往上爬了。此刻夕阳西下,丁修正坐在昏暗的屋里吃一只白面馒头,他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窗中投射进夕阳余晖的同时,还映出了苏三省的人影——他就站在窗边,沉默地注视屋内,等着丁修回应。丁修慢条斯理吃完馒头,他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打开窗子,苏三省那张惨白刻薄的脸出现在他眼前。“苏先生,你这成天往我一个大男人的屋里看该不是有什么癖好吧?又上二楼,也不怕遭人打?”苏三省脸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无一例外都是豁着口子露着里头红色的肉,丁修第一日见他就注意到他的伤口没流血,大约还是个仿生人,只是作为人工产品,他还摸不清楚这个苏三省与往日里那个苏三省到底有什么区别。“你能赚钱,你带我赚钱。”“你一个仿生人要钱做什么?”“我是人,我要住楼上。”丁修鄙夷看他一眼,苏三省穿的是粗布衣裳,他大约没什么能换洗的东西,衣襟下方还沾着黑色的血污。丁修趴在窗上凑身去说话,距离近得他的呼吸都能够喷薄到苏三省的脸上,他问:“凭什么我就要带你赚钱?”苏三省歪过头想了想:“你叫丁修,你记得我。”丁修直起身,他眯着眼打量苏三省,最终不发一言直接关上了窗。

  城寨间多得是痛苦的人。底楼那些在人间最底端匍匐的人绝大部分都失去了争斗的野心,丁修初来时在其中打过转,第一天他观赏了苏三省为油条咬掉旁人两根手指惨遭虐打,就晓得这里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他惦记通风口背后的金子,所以初时住在底楼肮脏的破棚屋时,他一心想要回去,1976年的时代不适合他,就连顶楼那些大佬使的枪械都不如他手里的一半好——枪是好东西,乱世里谁拿枪谁就能活命。丁修算了无数种可能性,但是他算不出来怎么才能回去。某天他从棚屋出去观察城寨地形,中途遇到小贩便买了馒头豆浆,他现在小贩摊前捧着碗喝豆浆,这时他又见到了苏三省——这个仿生人蹲在河边在啃东西,丁修皱着眉仔细看过去,发现苏三省是在啃一只生的动物腿,嘴角糊着皮毛,因为攥着生肉,满手都是淅淅沥沥的血水。丁修又要了碗豆浆,他走过去,在黑浑的护城河边把这碗白乎乎的豆浆朝苏三省递过去,苏三省叼着肉抬起头,丁修居高临下,隔着豆浆上浮起的热气说:“苏三省,人不吃生的。”

  丁修时常怀念丁白缨,他不晓得自己看重的是什么,或许是风中摇曳的花,又或许只是那个翘首以盼的念想,总归来说,丁白缨死了,他在重新与丁显汇合前又莫名其妙经历了时空穿越,这于他而言太孤独了,这样的生活会把他打进无尽地狱,触不到底的过程里永远是寂寞可怖的。他不要堕进地狱,这是他和苏三省换来第二笔钱时的想法。苏三省买了身衣裳,二楼裁缝店里新进的黑色的确良,他没量身订,直接买了套成衣,丁修瞧着他穿的不是很合身,苏三省体量单薄,个子也不高,衣裳穿着有些大,但是苏三省没当回事,他心满意足,虽然面上没什么,但丁修确信是看到他眼神里似乎有光。余下的钱拿去找寨主,他要换到二楼去,破烂肮脏的底楼不该是他苏三省呆的地方。丁修想这事儿办不成,苏三省在城寨里是出了名的,抢食的混子咬掉人两根手指,而在丁修来之前的事,比之断指更恐怖的,在棚屋间人来人往的传言中不胜枚举,寨主能不能忍这样不知轻重、不分等级的破存在实在是不好说。丁修拍拍苏三省的肩,拂开衣面上一根头发,微笑着说:“二楼我隔壁屋看着是空的,正好迎接你。”

  下午时底楼棚屋出了事,有个码头苦力拾到顶楼遗失的一块玉,顶楼人手搜到这里,一致认定苦力偷盗,棚屋里场面一时混乱,片刻后丁修看着棚屋下苦工尸体被扔出来,妻儿痛哭一路追逐,打手怀揣遍布鲜血的玉紧随其后。在这场大混乱里,丁修见到衣冠楚楚的苏三省回来了,苏三省在楼下抬头看他,他也在看苏三省。丁修擦拭手里的苹果,牙关闭合就是块艳红的果肉,苏三省已经上楼来了,他开口第一句话是:“丁修,我咬掉了谁的手指?”丁修咔嚓咔嚓咬苹果:“你不记得了?”“谁的?”“你从哪里来的,你记得吗?”苏三省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醒来时就活在城寨底楼的棚屋里,每天在满是痛苦的人堆里打转,看别人吃,他也要吃,没吃的就去抢,期间杀了几个人打了几个人咬断了几个人手指,他不大记得,就记得某天他要见到丁修,丁修来陪他。他知道自己坏了,零件老化,性能下降,记忆时有时无,可是想与旁人一样,能吃喝,有目的,有感情,他抬起头说:“记得你会来。你住顶楼,我也要去。”丁修突然捏住他的脸颊,这个仿生人处处都是坏的,但是不可思议,他的脸颊柔软,手指捏上去,指缝间都能掐到实实在在的肉。他迫使苏三省面对他仰起头,另只手摸到苏三省左侧脸颊边缘一处小小的伤口,那块伤口被修补过,修补用的仿真皮颜色比苏三省本身皮肤色度稍深,边缘没有补齐,露着一丝丝红色的内里。丁修一字一顿同他说:“通风口背后的金子我是没份儿了,我没忘记丁白缨,我也记得你,苏三省,你这点破口,我给你补上的。”苏三省迷茫间眨眼,他让丁修捏住了下颌,说话吐字有些含糊:“丁白缨是谁?你记得她。”丁修松开手,无限温柔地拍拍他的脸:“你死之前,我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

  两根手指让苏三省没有如愿以偿的离开底楼,他回到底楼棚屋去吃了丁修给的半个苹果,夜半时分沿着破旧的棚屋上横七竖八的管道翻过了顶楼边高耸的围墙——寨主当夜死于非命,让人快刀切了脑袋,身首异处,血糊满半个顶楼。

  月当中空时,有人敲响丁修的窗户,丁修推开窗,半身是血的苏三省站在那里,他垂着眼轻声说:“你隔壁是空屋,我看过了,有窗户,能看到月亮。我住那里。”丁修看他抬起眼,眼皮上一抹血,是个恶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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