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障] 《血》

一个半死不活、哀而不衰的张显宗。


今天的张显宗与往日不同,尚且算个人,还生出了点少女心,又爱而不得,死缠烂打。可惜顾玄武远在天边,除非摸着看着了,否则他就还要继续痛苦的活下去,直活到顾玄武死成烂泥的那天。


 

冬月尚未过完,张显宗的大炮就轰到了顾玄武的脑袋顶上。顾玄武在这个半夜里搂着姨太太温香软玉的身子睡得鼾声如雷,冷不防让惊天的炮声给震得魂飞魄散。他光着屁股从床上一跃而起,屋瓦的灰尘淅淅沥沥落了他满脸。姨太太惊恐四顾,被子捂在胸前,瞪圆了一双杏核儿眼。

顾玄武悄悄将窗户掀开一条缝。外头安安静静,仿佛那声炮响不过幻觉一场。还未等他回过味儿来,第二声炮响不期而至——这次相当准确,直接把顾宅的大门给轰塌了一半儿!

 

“妈的!张显宗个狗娘养的反了!”

 

张显宗是没听到这声骂,他骑着匹黑色的大马远远藏在士兵中间。他这几年吃穿用度都是顾玄武的恩惠,因此如若他是狗娘养的,那顾玄武必然就是那条养了张显宗的狗。今夜他差人推了两台炮来,枪火齐备。第一炮是试个水,没想打出些什么来,第二炮就扎扎实实崩了顾玄武的大门儿。张显宗在漫天的灰尘中捂住口鼻,思忖今夜是给顾玄武留条全尸还是干脆轰成烂泥。

还是留全尸吧,好歹也算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可是不把顾玄武轰成烂泥的话,张显宗又总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他府上顾玄武赏赐来的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房姨太太还伸着手向他讨饭吃,而他又成年累月地被顾玄武这条狗哄着骗着往床上带。就算他嘴上咽得下这口气,心上也打不开这道结。

张显宗想不出个究竟来,只能捂着口鼻闷声咳嗽——他身体底子差,刚进冬月就沾染上风寒,咳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火烧火燎地疼,时不时就咳得泪眼汪汪,瞧上去颇为可怜。

虽生病这事确实与顾玄武无关,可张显宗恨得心痒难耐,所以将身体的病痛也推到了顾玄武的头上去——一切都是拜顾玄武所赐,此人就该扒皮拆骨、千刀万剐。

 

顾宅今夜真是精彩纷呈。张显宗的兵马把大门轰个稀碎后堂而皇之地跨进了大院。张显宗命人一路屠杀而入,被炮声惊醒还没来得及逃命的顾宅仆人都死在黑洞洞的枪口底下。残砖败瓦下还掩盖着先前为炮火所累的几具仆人的尸体,马蹄子踩着骨肉而过,血水肉糜烂了一地。

张显宗仍旧遮挡着口鼻。他是不大喜欢血腥味的,这些死气沉沉的玩意儿令他作呕。铁锈气味钻墙入缝,张显宗避不开,又在马背上咳得死去活来。咳到最后眼角淌泪不算,居然还俯身倚在马背上陡然吐了一地——跟随在他身边的副官避让不及,让张显宗这满腹还未消化完毕的晚餐顺着肩膀流了一身。

副官敢怒不敢言,也不敢去擦身上的呕吐物,怯怯地贴着马身子搀扶住张显宗的胳膊:“司令,这满院子的污秽脏您眼睛,要不我先差人送您回去?”

张显宗借力在马背上直起身,他脸颊白透了,连嘴唇都失去血色:“不用,抓顾玄武要紧。”

 

人没有抓到,顾宅上下二三十号仆人尽数让张显宗屠杀个干净,紧接着又夺了顾玄武六房姨太太的命。这些白的黄的黑的尸体横七竖八在院子里躺了一地,唯独不见顾玄武的。张显宗下马,他忍着咳用脚尖去翻动地上的尸体。柔软的尸体让他检视个遍,确实是没有顾玄武的影子。

“都在这儿了?”

“报告司令,都在这儿了!”

 

顾玄武跑了。

 

冬月的夜晚寒冷干燥,张显宗在满院子的血腥味中咳得不能自已。他在泪眼朦胧间想到顾玄武许是逃进了山里,也可能跳到了河间。不过没关系,顾玄武总要死的。

冻死、饿死、渴死、被豺狼咬死、或者被自己打死。

只要顾玄武能死,那他必然也就可以心满意足。

兴许病也能好,从此就无病无痛,快活自得。

 

腊月时张显宗咳嗽仍是没好,中药吃了十几付不见效,还是日咳夜咳,直咳得他脊背腰杆撕裂般地痛。无奈下张显宗就去找到西医往屁股上扎针,那针头比他府上老妈子钉被套用的大鼻子针还粗,一针下去疼得他想咬断自个儿的舌头。张显宗此人虽然是当了好些年的兵,可底子里还是受不得什么没有由头的痛。他觉得扎针这种痛苦就是毫无道理的,更何况他连扎了三天,此时还不是趴伏在床上咳得眼泪直流。

张显宗边咳边擦眼泪,他内心痛苦不得缓解,想自己从冬月咳到腊月,这马上要正月过年,他是活活咳过了整年的意思——他大概是要咳死了,但顾玄武还不知在哪处深山老林里修身养性。他咳死,顾玄武反而要好好地活下去。这让他无法忍受,一想到此就恨得咬牙切齿,只恨现在顾玄武不在自己面前,否则他得生扒了顾玄武的皮。

张显宗的姨太太们路过房门外,听到张显宗在里头连天地咳,偶然间几声还咳出了干呕的声响。她们心中惧怕张显宗这是得了痨病,不敢踏足卧房。又怕张显宗万一病死那她们就失去了好日子,索性就差丫鬟们一日三餐的往里送,每餐都送好的。还去外头买川贝、买枇杷,只要是止咳的全一股脑往张显宗跟前送,就盼着这位老爷还能有回转的余地。

 

那位在炮轰顾宅的夜里叫张显宗吐了一身的副官也时常路过张显宗的卧房。他在后院里向各位姨太太问好,又温和细心地打听张显宗的病况。姨太太挥舞喷着香水的手帕同他说老爷这怕是得了痨病,还需要副官您给想想办法,可能得上天津去请医生来瞧瞧。副官点头应和,也不敢进房门,站在屋外冲里面做汇报,几声微弱的咳嗽后张显宗的声音遥遥传出:“你拿主意去办。去打听打听天津有没有医生,我要去瞧病!”

副官认为张显宗这股求生的意念全然是来自于顾玄武,顾玄武一日未死,张显宗就要挣扎着多活一日。副官在门外立正站好,他很是想帮助张显宗一把,所以也在悄悄拿他的主意。待主意拿好了,就来帮这位病入膏肓的司令一把。

 

这个世道不好,上至司令下到百姓,人人都疲于奔命。今日睡着高床软枕,明日大约就要叫人砍下脑袋。文县这地方也不大,但因着是块战略宝地,所以司令是一茬接一茬地换——丁大头死了换来个顾玄武,顾玄武位子还没坐热乎又叫张显宗掀了个底儿朝天。张显宗虽不认为自己这位子不会让人觊觎,可也没想到他下马的速度比顾玄武还快。

正月十六,春节刚过。街上还有炮仗香烛的残屑,大人见了面彼此之间还要道声节日好,正是个乱世下难得的好日子。可张府却全然没了这样的气息——张显宗的八房姨太太一夜叫人掳了个干净。天蒙蒙亮的时候,张显宗被人按着脑袋丢进柴房。他身上还穿着戎装,本是想今早搭火车前往天津治病,谁成想医生没看上,倒是叫自己的副官掀了家底。

副官这个人跟了张显宗不短的时候,他为人低调温和,不像张显宗大摇大摆抬着炮去轰人家门。张显宗此时躺在柴火堆上,副官就隔着扇门板正站在外头。

 

“司令,委屈您先在这儿住几天。我看顾玄武把您看得很要紧。他现如今也不知在何处躲着,倘若他知晓文县又变了天,可张显宗还活得好好儿的,指不定就跑回来给您补上一枪。”

 

张显宗兀自咳。他倚着柴堆,木刺戳着他的脊骨他也不在意,只觉自己心肺火燎一般地难受。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咽下一口就作呕。副官也并没有要等他答话的意思,说完便转身离开。张显宗气息奄奄。他瘫倒在那儿,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倒是唇上透着血色,红彤彤的。他迟钝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而就对副官方才的所言所语生起了期待。

趁着自己还没病死,顾玄武得来。活的也好,死的也罢,他就是想见一见顾玄武。

而后再将顾玄武这条狗开膛破肚,饮下他的血不止,还要生吞他的五脏六腑。

人生仅余此愿,其他都无妨了。

 

开春时顾玄武仍然没有来。张显宗在柴房里喝一碗青菜汤,喝了两口就要咳一声。他蓬头垢面,已经许久不得洗梳过。往日里他爱干净,总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如今成为阶下囚,这些东西便再也身不由己。他喝完青菜汤,把空碗放在窗沿上,不经意间透过窗扇上的窟窿见院中的桃树开了花。粉嫩的花朵缀满枝头,是青春正好、生命旺盛的样貌。

张显宗还是咳,与先前并无太大区别,可是却又比原先以为的死期多活出去了个把月的时间。他缓慢地坐回地上,认为自己可能不是痨病,可不是痨病又说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中西医看了个遍也毫无起色。可能终归还是要死,只是早与晚的差别。

晚点也好,晚点多等顾玄武几日,免得自个儿投胎转世还得憋着上辈子的气。

 

副官又来看他。副官隔三差五就来看他,可能是怕他病死。虽不给他治病,但又舍不得他死。张显宗坐在阴影底下边咳边笑,觉得副官可恶又可笑,委实滑稽得不得了。副官今日登门还带了其他东西——一只白面大馒头和一把匕首。张显宗死气沉沉地看向他,副官将馒头匕首一股脑丢过去。

 

“张参谋长,这几日都开春了,也没见你这病有什么起色。我思来想去,不如按着民间的土方子给你治治。喏,馒头蘸人血你总该是知道的。别个儿的血都是条命,反正你也将死,不如就自个儿放血救救自个儿。”

 

张显宗也不动,藏在阴影底下不言语。副官意思交待清楚无意多留,抬脚便走。

可能是看张显宗病得半死不活,所以守卫戒备也并不森严。副官仅仅是留了一名小兵扛着枪在看门儿,以防张显宗逃跑。张显宗听着人脚步声渐行渐远,就咳着俯身捡起匕首和馒头——他端详这两样物品,心里在火烧间倒很是清明。

他故意纵声大咳,直咳了五六声儿,而后沙哑着嗓子冲门外喊道:“这刀太钝了,门外的进来给我换一把。”

小兵推开门儿,他狐疑地看张显宗。张显宗坐在阴影间,一头乱发挡住他的眉眼,捏着刀向门口抬起的手倒是还很白净。

张显宗微微抬起头,露出了双眼:“来,把刀换了,不然要叫我怎么放血。”

 

院儿中桃花开得好极了,花蕊嫩黄,花瓣新鲜。张显宗蹲在树底下掰开那只硕大的白面馒头,小兵的尸体躺在他脚边,腹间的伤口上鲜血还在汨汨地流。张显宗面无表情用馒头去接那些血,红的血裹着白的馒头,很是刺目。

接够了血,张显宗麻木地张嘴就吃第一口——血腥味铺天盖地涌进他的口腔,与那夜顾宅里弥漫的气息一模一样。张显宗忍受不住,馒头还没来得及嚼就尽数吐了出来。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不单吐了馒头,还把每日的菜汤也给吐个精光。吐完还不罢休,他刚一抹嘴,又惊天动地咳起来,咳到他干呕,可是再也呕不出任何东西。

张显宗想自己是受不得这样的苦的,可他又真心实意地怕死,死也很疼,且死了肉体也死不了杀顾玄武的心。

他又用刀去割尸体的脖子。张显宗没有骗人,这刀确实有些钝,来来回回割了好几下,总算见血流出。他用余下的馒头去裹血,反复裹了好几层。馒头吸饱血,越发的软烂。

张显宗还想活。所以他蹲在桃花树下,就着头顶遍开的桃花,强忍吐意,狼吞虎咽吃了手中的人血馒头。他尝试去嚼,又怕自己再吐出来,居然就这么活活吞了馒头。

吞完馒头就再无事可做。张显宗想这次自己这病该好了。春天到来,万物复苏,他当是这其中一员。想着想着,树上飘下朵桃花落在身旁逐渐冷硬的尸体上。他觉着自己能活到顾玄武死的那日了。这念头刚出来,他便又开始死去活来地咳。张显宗蹲在那儿,像虾米似的屈着身子,手捂着嘴,没咳几下就吐了。

这次吐得比上次还干净——血和馒头,像是那夜顾宅里被马蹄踏烂的白骨和肉糜。

又是一朵桃花落下,衬着苍白的张显宗。

还衬着,复苏的春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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