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旋转公寓 - Glow Curve

※一个一塌糊涂的张显宗




《春光》



张显宗是很不愿意当兵的。可是生计所迫,他为讨口饭吃从而参了军。入的也不是什么正规番号军。他只是流浪到文县,识得几个字,长得像个人的模样,就叫率领着一支东拼西凑而来的杂牌军的丁大头瞧上了——张显宗自此像是凤凰落入了野鸡堆,早些年在学堂里读的那点书,学的那点礼教,全叫这窝野鸡给败坏了。

不过败坏这事儿是藏在骨子里。他面上还是斯文得体,总归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日狗骂娘。这点让后来的顾玄武觉得很有意思。他原本看张显宗与少年时一样,对着旁人至多骂声娘,谁成想到了床上那张嘴彷如涂了砒霜,是什么毒骂什么,从顾玄武本人一路骂到顾玄武祖宗三十六代都不能消停。

顾玄武掰着张显宗两条腿,恶狠狠地顶,张显宗骂得越狠,他就顶得越痛快。这般奇滋妙味,真是不可言说。

 

为生计沦落为丘八的这些年,张显宗似乎也没培养出什么爱好。后来在他屠杀了丁大头的那夜,对着丁大头的尸体连放三枪后,他随意从丁大头的书房柜子中找出了一盒水果硬糖。铁盒子皮上印的是洋文和一位彩色的、栩栩如生的金发小姑娘。他蒙着一脸热乎乎的鲜血,麻木地掀开了盒盖子——里头是色彩缤纷的糖块儿,有圆有方。张显宗神经质地低头去嗅,没有嗅出任何味道来。他把枪放在书桌上。死去的丁大头瞪大的眼睛里淌满自脑袋上流下的血,张显宗在丁大头鲜红的目光注视下,慢吞吞地捻起一颗绿色的糖果塞进口中。

 

甜的、硬的。

苹果味道。

 

张显宗漠然想到苹果不是红的么,怎么这糖是绿的。他闭合牙关,糖在齿间嘎嘣作响。

嚼了没两下,他觉得没意思,把糖盒扔到桌上换回了自己的枪。

 

张显宗仍旧没培养出什么爱好,继续长年累月地当着他不爱当的兵。顾玄武占据文县后,他仍旧做他的参谋长,顾玄武送他各色玩意儿,没有一样是合他意的。送着送着,顾玄武就开始为他娶姨太太,从一娶到八,张显宗仍是不爱。

他疲惫不堪地坐在新房里头,想自个儿这辈子就这样了,难以爱上什么,但却踏踏实实地恨上了一点东西。

他恨顾玄武。从雪茄恨到姨太太,从文县恨到顾玄武。他不恨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杀了这个人,比如丁大头。可及至恨上了什么以后,却又像是在心里埋下了点糖果的滋味,难以品评——因此他泪流满面在家里学会了抽雪茄,面无表情当着顾玄武的面睡了姨太太,再接着当他麻木不仁的参谋长。

 

也是奇滋妙味,却与旁人非常不同。

计较不出来,不愿去计较。

 

张显宗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他不知疲惫地想——我这样一个人,何以沦落至此。

都是过一辈子,为何与旁人这样不同。

 

他想到此,却又不厌其烦地还是不愿意计较。

没有意义,总不可能计较了,顾玄武就不是顾玄武了。

计较了,张显宗也仍是张显宗。

 

在张显宗人生的最后一次出逃里,他在夜间穿越山林,白日里因着耗尽最后的体力而瘫倒在了溪水边。他身下是白雪,脸上是腐烂的血与肉。张显宗在被枯枝错乱割裂的天空下缓慢地抚摸自己的脸颊——没有痛苦没有欢愉甚至没有触感,一切都不真实且虚幻。他不晓得自己的肉掉了多少、血流了多少、脸成了什么样子。顾玄武一再同他讲:老张,你这样很难看,你笑一下,你真情实意地笑一下。张显宗挣扎着僵硬的四肢自雪地中爬起来,溪水潺潺,正好能映出他的面庞——曾是少年模样,而后化为青年的脸颊,如今只剩糜烂的皮肉,还有将淌未淌,最后凝固其上的血。

俯身望着溪水的张显宗尝试拉扯他已经麻木的嘴唇。他感觉自己是笑出个样子来了,再望溪水却还是那张衰败腐烂了大半的脸。

 

这人生多苦恼啊,这辈子多混乱啊。

再也没什么盼头了。

 

他坐回雪地里,那杆破枪就扔在身旁。他颤抖着手去系衣扣,摸来摸去,才意识到指尖已然失去了触感,他再也摸不出任何东西的形状。

茫茫然的大雪里,张显宗背靠着一棵笔直的白桦树。他那缕灰败的魂魄正在缓慢地自天灵盖向外溢出。

有风来、有溪水来、有鸟鸣、有振翅,偌大天地间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张显宗。

 

丁大头死时是个春天,他在春光里嚼了一颗苹果味的硬糖。

张显宗后知后觉想自己是不愿意杀人的。都是这世道,都是那顾玄武。

顾宅整墙的血、张府一院的尸体,白茫茫,红彤彤。

 

雪片落到张显宗的眼里,他在这白乎乎的一片光里温吞地想——爱恨一线,一颗糖、一把枪、一盒雪茄、一声笑。

一具尸体,春光满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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