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Cover 陈鸿宇) - 崔不二

《猪头山下》


1.

开春时张显宗突生兴致要跑到猪头山下去看桃花。他不好意思一个人去,便来同顾玄武讲:司令,猪头山下桃花林开得正好,可以一看。顾玄武蹲在灶台前吃一碗臊子面,料足味重面多,用一只土瓷大碗装了,稀里哗啦两大口下肚,吃出了他一头热汗。

他舍不得放筷子,边嚼着面边古怪地瞧张显宗——那人藏在伙房门口的阴影下,面容冷峻,全然不像是打算去看桃花的样子。


“看那玩意儿干啥?”


张显宗说不出理由来。他就是今早向副官问日子,得了答复说是明日惊蛰。张显宗读过几年书,晓得惊蛰三候,一候就是桃始华。文县这地方半个巴掌大,没什么其他好看的,单就猪头山下有片颇大的桃林。头些年张显宗在丁大头手下当参谋,在文县兜兜转转几次也得以见过几朵桃花。去年顾玄武掀了丁大头的窝,自个儿做了文县的皇帝,他下手粗糙,割丁大头脑袋时又遇了把钝刀子,脖颈上碗大的疤断口参差不齐。张显宗骑着高头大马跨过城门回到文县,继续去当他的参谋,但桃花是一朵都再未见到。


毕竟幼时一道穿开裆裤和泥巴玩儿的顾玄武,与之曾经是大不相同了。


顾玄武三下五除二吃干净了那几乎有个小盆儿大的一碗面,扯着衣袖胡乱擦擦嘴。他从灶台前起身,一只手拿碗,嘴里咬着筷子头,摇摆着走到张显宗跟前去伸手拍了拍张显宗的脸颊。


“心肝儿,今天是不是转了性了,居然还要去看婆娘瞧的玩意儿。”


他微微偏过头,紧闭眼睛,抿着唇。顾玄武不过逗逗他,放了碗和筷,带着满腹臊子面,当真如张显宗的愿,带他往猪头山下去了。


2.

张显宗此人专情又固执。他骑着黑马进到林间,行至一棵烂漫的桃花树下后便不肯再去他处。他仰头望桃花,花瓣缤纷而下,落在他的帽檐上,又滑到他眼皮子上来。身后是顾玄武嘚嘚的马蹄声,司令官骑的白马,绕着桃花树晃晃悠悠往前走,马鞭在手指间上下打转,百无聊赖,并没有从这些花上瞧出个什么意思来。


“我是不明白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就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酸了吧唧瞧这些玩意儿。”

“司令你多看看,高雅点。”

“现在嫌弃老子不高雅了?上 | 床被老子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嘴里高雅出朵花儿来?!”

“放屁!”


顾玄武真是粗俗得不堪入目。张显宗心头火起,反驳的话刚吐出口来随即便后悔了。他候在桃花树下强行压抑自个儿心头丛生的怒意,思忖自个儿这句放屁真是太有失颜面——顾玄武五大三粗、满口荒唐那是顾玄武的事儿,他顶着张白嫩的好皮相,腹中还有些墨水,万不该吐字成脏。

他俩在文县勾肩搭背同住了两年,幼年时也曾一张床上睡过,可那会儿他俩仅是睡觉罢了,这会儿的同住不单要睡觉,还得皮贴皮、肉滚肉。顾玄武强按着他叫心肝儿,他就咬牙忍着随顾玄武去。偶有几次顾玄武泄了身后就来握他的手,开先是一根一根去玩儿张显宗的手指,玩儿多了、玩儿熟了,就手掌相扣交握着睡过去了。


那手特别粗糙,手掌心里是枪托磨出的茧子。

张显宗挨个儿数过,数完就忘了,下次又去数。


马忽然朝前走了几步,张显宗一时不查,身体后倾——他的黑马缰绳让从旁路过的顾玄武牵了起来,白马上的司令不知从哪儿拔了棵杂草来,叼在口中吹着口哨。他边吹这不成调的音,边牵着张显宗的马朝林间深处走。张显宗扯着缰绳强行稳住身形,有鸟因他们二人的马蹄声以及顾玄武的口哨声从枝丫间惊起。


“林子里面开得更好,领你去瞧瞧。”


丁大头死时队伍被打散,顾玄武把丁大头尸体处理后便又率领他那支乱七八糟的杂牌军痛打落水狗,一路从文县城中追往城外。

那时候是严冬,大雪没日没夜的下。张显宗领着残兵自猪头山上下来,在枯败的桃林间同顾玄武的军队狭路相逢。

夜半时分,大批人马聚集在了一处,藏匿在林中的动物们四下逃窜。张显宗在稀稀疏疏的火光间见对方人马影影绰绰相交在一块儿,领头人骑一匹大白马,戎装与军靴。


3.

多年前顾玄武不叫顾玄武,张显宗不问他名字从何而来,顾玄武自个儿讲了。


“我专门找算命先生给我取的!玄武!”


玄武是什么,那是王八。


张显宗暗自腹诽,又被顾玄武一张糙嘴堵了口。

他生涩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感受到顾玄武干裂的唇上翘着皮,在划自个儿的嘴唇。

技法太糙,乱七八糟的。


4.

顾玄武与张显宗一黑一白两匹马,马蹄一前一后踏在雨后桃林里泥泞的路上。

前头的白马领着后头的黑马,顾玄武走在盛开的桃花里,牵着黑马缰绳的那只手让花瓣落了个遍。


张显宗倾身去捡顾玄武衣袖上的花瓣,捡到了就回头去看。


他看见半夜的大雪里,自己藏在火光没照到的阴影底下,四周是枝干嶙峋的桃树。

严冬里没有生命可言,他一如少年时,在猪头山下又见了顾石头。


曾几何时,他二人和着泥巴一块儿玩儿。

曾几何时,他俩各带人马在风雪里针尖对麦芒。


还是对面的人先开了口。


5.

张显宗。


6.

还是在猪头山下,倚在洞中的张显宗醒来。沿着洞壁淌下的水流沾湿了他的衣裳,他麻木不仁的倚靠在那里,半张脸都是腐烂的,一条狭长的破口横贯脸颊,露出其中暗红的肉来。

洞外有黄鹂鸣叫,他循着调子想惊蛰三候,二候的便是仓庚鸣。约莫桃花开了,在这猪头山下,离他不远。


张显宗撑着洞壁站起身往光亮处走,他腿骨已经硬成毫无生命的枝干,身体是树木,养分枯竭,濒临死亡。他拖着步伐缓慢地走,行到洞口又找路下山,慢悠悠从清晨走到天光,终于走到了当年策马行过的桃花林中,惊蛰之下应当是漫山遍野盛放的桃花,此刻在他眼底仅余一片焦黑。


文县又叫其他司令来占了,兴许夜里有过一场酣战,大火焚尽了桃林,把那些花全烧败了。


张显宗绝望地倚坐在林口,因着身体衰败,他没有表情,无法动作,想要张口又不知向何人说。

换做今时今日,他再不计较粗俗抑或高雅了。他自娘胎来,生得好皮相,读了几日书,又落了野鸡堆。

识得顾石头,埋怨顾玄武。

思得半辈子,恨得生生世世。


他要看桃花,桃花败了。

他想杀顾玄武,顾玄武没了。


兴许顾玄武这个杂碎也仍旧活在温柔乡中。他少了被张显宗枪杀的六房姨太太,反而又多了翡翠别墅、秋苑别墅里头的三百莺燕。

他还活在猪头山底下,低头瞧自个儿的皮肉,发觉皮坏了肉烂了,他与蛆虫为伍,与腐泥作伴。


张显宗抬头见焦黑的桃树枝桠上掠过乌鸦,腿边有蛇虫鼠蚁路过,就随手抓起尾蛇,折断蛇身,咬下蛇头囫囵塞进口中。

记忆中岳绮罗也是这般吃的,她似少女天真烂漫,仅缺少半只老鼠的血,就能够掩盖她洁白眼珠子上那点血痕。

张显宗生吞了这条蛇,而后尝试动一动手指——他绝望地发现这数十年过去了,他仍是千百日如一瞬的在腐烂着。


他长久地躲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间,耳边是岩壁上落下的水滴带来的动静——滴答滴答滴答。

今日蹒跚而出,得见一缕阳光。

张显宗回忆起那年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跟随顾玄武回到文县去,途经城门下,他仰头见丁大头那被钝刀割烂的脖颈,眼珠怒而圆睁,血水遇到风雪,冻结成冰。彼时他在内心对这割人头的粗糙手艺进行了一番品评,认为顾玄武此人糙得没法救儿——耳鼻口目统一划下,进到心里都是糙的。


那年风雪掀起张显宗的披风,他沉默无言瞧队伍跟前顾玄武的背影。


血与肉都不管用。

衰败的桃花重又逢春还是不管用。

钝刀子似的顾玄武爱他也不管用。


他长久的是张显宗。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永远是张显宗。


钝刀破皮切肉,他是碗口大的疤上那参差不齐的骨头茬儿和皮肉。

白的是白的,红的是红的。


顾玄武在城门口又唤了他一声,他没答应。

他骑着高头大马,在丁大头的头颅底下回头去看。

见风雪大作,埋没了来路的脚印。

猪头山下一枝桃花过早盛开,未几,便凋零了。


-全文完-



《蜜》

河道旁的火具

镰刀上的蜜

白马燃起

镂一段虚空如你

在万花筒里

窥见四季而情欲将奄息

时而鱼贯地来

红绿

时而浮潜地去

颤栗


今日的张显宗温情似个人,反而没那么似我的意图了。

只好放一首BGM挽尊一下。(腾讯独家版权,网易只有这版翻唱的,可以去听听陈鸿宇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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