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宽×元仲辛] 《弄璋》

依然是 @maxilla M老师的元氏和獾郎

前文见《过亚子祠》《见明王》《至和二年夏过崇寿院》

生搬硬套,肯定有对不上号的地方

百度写手,就不要扒bug了




      《弄璋》



  【生计】

  荆湖北路司宪王提刑近日家宅不宁。这个不宁倒也不是家中进贼或是闹了什么祸患,具体的事由王提刑也不好意思对外讲,就见他清早登门秭归县衙,着一身月白色长衫,发髻一丝不苟,但张知县眼尖,王提刑要查阅案牍,他俯于桌前,方才垂首,在他身后的张知县便见王提刑衣服后领上一点点黄色污渍,若不细心,是万不能发现的。

  

  “提刑家中近日有事烦扰?”

  

  王提刑年近三十,生得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身板又笔直,无论坐卧,均是株迎风而立的好柏。

  他听得张知县此问,不甚明白问从何来。

  张知县手指他后衣领处。

  

  “提刑在我县上已住月余。前些日子都是衣冠周正,干净整洁,今日后领多了点污渍,叫下官有些担忧。”

  

  若是这会儿张知县未曾眼尖发觉,那王提刑必定是不会知晓自个儿后衣领上有污渍这事。他忆起今晨出门景象,冲张知县微微颔首。

  

  “无事,家中内人初次待产,有些手忙脚乱,因此生活之事粗陋了些,还望见谅。”

  

  那这就算不得家宅不宁了,既是即将诞子,便是喜事。

  他拱手向王提刑道贺:“不怪这污渍似朵花开点缀,喜事喜事,”

  “多谢。”

  

  王提刑之妻元氏确实得待产。他已有身孕七月有余,为了不叫旁人看出端倪,入了冬月后便假意安分,在家中待的时间较之以往长了好些,甚至入夜后的翻窗飞檐次数都显著减少。

  元氏其人古灵精怪,本就不是妇人,又如何似寻常妇人般安分守在屋内。

  这日王提刑着了染有污渍的袍子了结一天公事归家时,已是傍晚。

  县衙为他夫妻二人在城北望水巷安置了间小宅,屋子不大,二进的小院儿加之左右耳房,二人住到也是绰绰有余。

  他行过小院儿,迎面进正屋厅堂,大大咧咧的元氏着的短袄下裳,腹部平平,也不知怎想的,冬月里脚上还是赤足蹬一双木屐。

  

  “今日天冷,该换鞋子。”

  

  元氏正嗑瓜子,瓜子壳已然是铺了满地都未清扫。

  他嘴里喊着瓜子仁儿,口齿不清地同丈夫讲话。

  

  “饭做好了,灶头上,一碟子咸菜一碗白饭,自个儿去吃。”

  “好。”

  “王宽,你我再打个商量。”

  “不行。”

  

  要说这人相处久了,互相知根知底,又深刻了解,是好事也是坏事。元氏就很不开心,他话讲半句,王提刑两个字便能将后半句堵得死死的。

  他做人家夫人,成天在家操持些家务事,隔壁家女人们家长里短,背后讲他身量虽是细瘦,可这挺着肚子还各处地跑,着实不像个女儿家。

  前几日就更是糟糕,为着辅佐王提刑清查县衙积年诉讼,他深更半夜翻墙出翻墙入,恰好叫中途前来与王提刑谈讲公事的张知县看到个背影,当即受了惊吓,此后几日再不敢出门了。

  他是顶不住这个肚子了,于是五日前的早晨冒了个鬼主意,躺在床上和王提刑讲不如闹个早产,将孩子早生早自由。

  

  “怀胎十月,还差两月有余。”

  

  元氏翻个身抱住王提刑臂膀,王提刑纹丝不动。

  

  “这有何妨!当我早产!”

  “早产理由?”

  “隔壁几户邻居议论我行为跳脱,那只当我太过活泼,跌伤便算。”

  “孩子从何处来?”

  “养济院这许多孤儿,我去抱养一个来!”

  

  这听上去倒也合情合理,处处妥帖。

  

  “那便先去寻个孩子回来,还得去收买个稳婆。”

  

  元氏看他同意了此事,认为时机恰好,便顺着丈夫的话又说后半段。

  

  “这女人我也扮不住了,成天长裙扫地,还要梳头戴花的,我们将计就计,我嚎它个整夜,扮个难产,子活母亡!”

  

  这到当真是王提刑没有料到的。他二人自太学相识,后经密阁再经八部,由生至死,自死向生,这还是第一次没有截住元氏的话柄。

  两年前八部失势,元氏设计诈死,手面溃烂,暴毙于牢中后,夜行百里赶来见他。重逢的那夜,算是他二人翻过头来重活一次。这样假死别真生离的戏码演过一次就罢了,谁曾想到元氏奇思妙想还能来第二次。

  王提刑侧脸盯着元氏的双眼看了半晌,最后眼波颤动,憋出一句:“生子可以,假死不行。”

  王提刑家宅,就此不宁了。

  

  白日上工穿的是沾着污渍的衣裳,归家来吃的是咸菜配白粥。

  王提刑喝了这碗和咸菜差不多咸的白粥,喝得口干喉紧。元氏从内堂抱来茶壶,吊儿郎当站在他身侧,问他想喝水吗?

  

  “不行。”

  

  连吃五日咸菜白粥,吃得王提刑纵是圣人也要体虚。元氏抱着茶壶瞧见丈夫似是当真吃瘦了,脸颊都微微有些下凹。他唉声叹气将茶壶摆到桌上,又擦净双手要往厨房去。

  

  “得了得了,不死就不死吧。亏得我计划如此周全。早晨我去买了鱼,现下去蒸给你。”

  

  那光脚穿的木屐哒啦哒啦就出去了。

  王提刑仍旧坐在桌边没动,他这夫人是何人他最清楚,既说要假死,那便迟早要死的,挡也挡不住。

  他此时此刻到还有些担忧到时夫人身后事要如何归置了。

  毕竟他王某人此生不会说谎,到时邻里熟人登门祭拜,要叫他苦演一番了。

  

  【早产】

  冬月十二,张知县造访家中。他与王提刑近日清查到关键之处,张知县白日里处理公务未能向王提刑呈报详情,待到黄昏时分便匆匆赶来,官袍都未来得及换。

  王提刑迎他进正厅,又告知元氏去备饭,张知县这样匆忙,必定是还腹中空空。

  张知县年近五旬,在秭归县任上已是七八个年头,因着政绩平平,也无甚作为,所以始终不得升迁。此次王提刑咨询公事到访,他配合着查点了十年来的案件,虽是没有什么显著作为,但好在也没有什么错漏,案件基本都是审理得清楚明白,没有什么刺可以挑的。

  王提刑对他印象很好,乐于与他常往来。

  

  “今日我查到一桩案卷,去年秋末一农户家中夫妻二人皆毙于家中,临死时男主人伏于院中一株榆树下,女主人毙于屋内灶前,死时腿上鲜血淋漓,缺肉可见白骨,家中唯剩两岁幼女存活。张大人,县中去年可是曾闹了饥荒?”

  “是。去年秋天遇了干旱,我曾上书呈报,但未得赈灾许可。”

  王提刑心有疑虑:“但未见秭归县有严重灾情呈报?”

  “是本地乡绅富豪开仓解的燃眉之急,因此才算缓了过去。类似于此农户家的案卷大约还有七八本,待到明日我去查来。”

  

  元氏挺着大肚将吃食端上。王提刑为张知县斟酒,他二人饮酒食饭,元氏返身回后厨去整理。

  天色将晚时,王提刑还未见元氏出来,他有些担心,便独自起身往后厨去看。张知县后脚跟去,将将到了后厨就见元氏大汗淋漓瘫坐在灶前,双手抱腹,身下早已血水混杂——这元氏是个哑女,咿咿啊啊只发得出几个晦涩难懂的音来,且声音不大,以至于他二人在前厅是半分声响都没有听到。

  张知县慌了神,眼前羊水与血水流了元氏满腿,那裙摆上俱是深红暗红交织。王提刑几大步跨前弯身便将元氏抱起,张知县惊慌失措下要返身离开,身后王提刑叫住他。

  

  “张大人,我早先已给稳婆付了定钱。她人住往东去一条巷外的白柳巷,第三户人家便是,还劳烦您帮去叫一声!”

  

  张知县忙应了,急急忙忙冲出院落就去了。

  

  元氏偎在王提刑怀中回了房,他张望着张知县已经出门去,就掐着王提刑的胳膊叫赶紧拿水来,他在后厨里嚎了半晌,他居然都不曾听到,可要把他嚎得嗓子都烧坏了。

  王提刑不紧不慢去给他倒水,那血水淅淅沥沥淌了他满手半身。元氏这倒的是杀鸡的血,又往里面掺了些浑水进去,造了个万分逼真的早产现场。

  

  “我听见了。”

  元氏捧着茶杯一饮而尽:“早听见了你不来!你故意的!”

  “你都未曾与我商量,我反应过快岂不是要让张知县生疑。”

  “我看这位张知县是个老实人,今日难产,有他作证最为恰当。”

  “孩子未寻。”

  “慌什么,我这几日探得一伙豪匪驻扎于城外十里地,我今夜潜出去将他一干人等尽数剿灭,回来时顺路去往养济院抱个孩子。这一来一回用不到两炷香时间,恰恰好。”

  

  说罢元氏就躺在床上脱衣“取子”——他解开衣袋撩起裙摆,手往衣内一拉一拽,径直拽出个硕大的包袱来,这包袱里塞满了棉絮布匹,缝得结结实实,还颇有些份量。

  

  他抖着包袱冲王提刑邀功:“怎样?你看,早产而已,我亲自剖出来的!”

  王提刑伸出那只血淋淋的手按住元氏额头,将人推回床上。

  “稳婆还未来,你且专心嚎一会儿。”

  

  元氏嘻嘻笑,他浑身是血,两手抱了被子,留下两个血掌印。

  他在这鸡血腥气冲天的床上问王提刑:“你喜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身板笔直的王提刑站在床边看他,是丈夫望妻子,是松柏望春风。

  他回道:“都好,只要是你亲自生的。”

  迎面就是那个大包袱扔来:“我可去你娘的!”

  

  【阴兵】

  元氏在家排行老二,他有一兄长元伯鳍,早年入樊宰执帐下做了家将,其人武功之高深不可测,八十万禁军教头梁竹也挡不住他两招。作为元伯鳍亲弟,元氏的武功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换了身长衫,自卧房后窗翻身而出,借夜色掩护躲过巡城守卫,直奔城外十里地,然后便砍瓜切菜般,瞬时斩杀了那伙在周边村落打家劫舍的豪匪,又是顶着身新血往回赶——不同于换下的那身长裙,此时此刻的元氏彷如煞神一尊,浑身鲜血淋漓均出自于人命。

  他就这样煞气冲天地往回赶。快到城门外时又见草丛一只野狐狸,他又有鬼点子,便将狐狸捉了来,随手绑住尾巴,牵着一同向城西的养济院去了。

  

  此刻已近亥时,养济院中的乞丐妇孺都已入眠,整个院中悄无声息。元氏大大方方推开院门,他静悄悄进入,途经院中一棵槐树,点点月色挥洒而下,在这微茫的光中,他心念一动,警觉似乎哪里不对。

  

  太过安静了。

  哪怕是睡得再深沉,也该有些声响才是正常。

  

  念及此处,还未做出任何判断,院里忽然传来些细碎的脚步声,元氏警醒下躲入槐树后方。

  面前养济院的正屋中一群士兵打扮的人影从正中出现,他们列作两排,鱼贯而出,脚步轻巧却整齐。

  元氏皱眉打量,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眼前画面的震惊程度几乎使他当场晕厥——这两排总计不过二十来人的士兵,个个都手捧头颅,那行走的躯干威猛高大,是寻常人的两倍之高,且四肢完整,但唯独不见脑袋。

  元氏吓蒙了,他虽是打小就在瓦子赌坊间打转,三教九流无所不精,但眼前这样的古怪阵仗却是闻所未闻!他脚边的野狐狸四肢着地,前身贴近地面,龇牙咧嘴,口中却未发出丝毫声响。元氏抬头看月色尚明,又看脚下野狐浑身炸毛,心知自己怕是遇见了阴兵借道,这养济院中恐是有事发生。

  

  因着这股阴兵人数不多,短短一支队伍片刻后便行出了院外,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元氏牵着狐狸从槐树下出来,他偷摸进养济院正屋中,屋内遍地狼藉,稻草铺就的地面恶臭难闻,角落下横七竖八躺着四五个人,元氏摸出火折子来照了,现下才知为何养济院中这样安静——这四五个躺着的,均是死人,没有半个是喘气儿的。

  他又往里走,寻了里面的两间内屋,整个养济院屋子都查探一遍,未寻见半个活人,只剩下正屋这四五具尸体。

  养济院平日里纷扰嘈杂,只剩四五个人实属怪异,更何况他方才眼睁睁看着两列阴兵出行,更加肯定了这里有事发生。

  天色过晚。他在家中干嚎了半宿,现在出来已接近两炷香时间,那张知县以为担心提刑家变,尚还陪在宅子里。元氏转身要回,正欲吹灭手中火折子时,在微弱的火光当中,瞥见地上一具孕妇的死尸肚皮上,似乎动了一动。

  

  张知县还守在提刑家中,他将稳婆请来后,因着担心元氏安危,便坐下同半身是血的王提刑一同等。稳婆进房后开始助产,时不时便推开屋门索取热水。王提刑烧了一锅又一锅的热水,房内哑女元氏的哀嚎声虽低,却也透过窗户传出了些许来,及至到热水送进去四五锅,稳婆忽然神情紧张出来报说孩子位置不正,怕是要难产。

  王提刑不曾慌神,他始终有条不紊地在向房里送水。张知县于心不忍有意相助,也被王提刑拦下,就这样在房外等了大半宿,待到接近亥时,忽然听不到元氏的哭叫,听不到婴孩的啼哭,房内彻底安静了,稳婆也不再要热水了。张知县坐在厅上,不晓得此时是个什么状况,他眼前的王提刑尚未来得及换下那身带血的白袍,在檐下面朝月亮负手而立。

  

  “这是何状况?提刑,尊夫人她?”

  王提刑笑道:“尽人事听天命。”’

  

  张知县在旁是看到了这个笑的,唇角上挑,眼神晦暗,看不出悲喜,就是叫他不寒而栗。

  

  亥时刚过,月亮移入云后又出了云端。张知县坐在厅上忽见院下有黑影在墙根处闪过,王提刑也见了,他二人凑近前去,居然见一只四脚尖耳长嘴兽在墙角游移,见人过来,忽地长尾窜动,顺着墙下狗洞疾速跑了!

  这时房内又起了动静,先是不知什么东西跌地咔哒一声,接着就响起了婴孩儿的啼哭,那哭声非常细弱,宛如小猫。

  稳婆陡然推开屋门:“大人!尊夫人没撑过去!没了!”

  

  【诈死】

  望水巷中新搬来的王家不过住了月余,家中就出了白事。荆湖北路司宪王提刑中年丧妻,冬月十二日,有孕七月有余的元氏在家中不慎滑倒,最终因腹中孩子胎位不正失血过多而亡。王家门外挂了白幡,置了棺木,左邻右里意欲登门祭拜安慰,却被王提刑一一谢绝。他抱了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关上院门,独自在家中黯然神伤。

  

  神伤的到不是中年丧妻,他是不知道元氏从哪里捞回的孩子,实在是太过瘦弱,哭声细得像猫,身子软得像面团,他拿襁褓包了孩子,又托稳婆弄来羊奶喂养,在世近三十年,头一次感觉自己笨手笨脚,喂个孩子都没法做好,就越想越神伤,实在是难受。

  元氏披头散发坐在给自己置的棺木上看王提刑喂孩子——一只洗净的猪脬当中灌了羊奶,又用细绳将其扎了小段,用针戳出眼子来送入孩子口中吮吸。也不晓得是孩子太瘦太弱没有力气还是喂得不得其法,孩子吃不到,片刻后就大声哭叫起来。

  元氏看不下去,跳下棺材来接过孩子去,自个儿把猪脬夹到腋下,将孩子摆在胸前,小心翼翼把猪脬塞进他口中,不多时就大口大口得吮进了羊奶。

  

  “死尸堆里捞出的孩子,比寻常孩子更为坚韧,决计不会放过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王提刑看夫人喂孩子的样子,看上去倒是确实像位母亲。

  

  “养济院中仅有那四五具尸体?”

  “我都寻遍了,确实只有这些。那群阴兵甚为古怪。”

  “前朝时,曾有记洛阳出现阴兵,阴兵现身时天空异象,人马嘈杂声不断,听你这形容,倒不像是阴兵的样子。”

  “如若是养济院中没那么冷清,那阴兵也就阴兵了,偏生养济院中那些乞丐穷人皆失了踪影,确实叫我心下生疑。”

  “待我白日里去看看,若是人都不见了,那就当真有问题。”

  “入夜后我再去蹲守它一番,横竖我现在算个死人,遇见阴兵我就去询问一番,看看是哪方神圣作怪。”

  

  孩子在元氏怀中吃了个饱,最后吐出猪脬时嘴角边还溢出了奶汁。元氏用手指给他揩了,轻轻拍了拍身子,孩子便捏着小拳头在襁褓中安安稳稳地睡了。

  他将孩子递回给王提刑:“那日我特意在城外绑了只野狐狸回来放在院中,不是都说圣人无父,应天而生,给他弄点异象出来,以后指不定成大气候。”

  王提刑怀抱孩子问他:“既是你生的,那给他取个名字吧。”

  “呸!怎么不说是你生的!便叫獾郎吧。”

  王提刑这就疑惑了:“那你怎的不抓只黄鼠狼回来?”

  “我就顺手一抓,哪儿那么多计较,再说,狐郎好听吗?你管它狐狸还是黄鼠狼的,有异象就对了!”

  “怕是夫人出生时也有异象。”

  “此话怎讲?”

  “不然怎地如此成气候?上天下地,今日生明日死,狐狸与黄鼠狼都分不清楚。”

  “我没有分不清。”

  “你分不清。”

  “……”

  

  元氏讲不过王提刑,起身从怀中掏出根簪子来顺手将头发挽了。他爬上棺材,纵身飞上屋顶。

  

  “孩子养好,我这会儿算是自由了,且先去城中转转!”

  

  王提刑瞪直眼睛,眼睁睁瞧着自个儿死去的夫人飞出屋顶,眨眼间就消失在别人家的屋顶上。他抱着孩子站在院中,当真是哭笑不得。

  

  【养济院】

  张知县在入夜后到访养济院。他此行并不轻松,今年干旱,收成不好,县中存粮仅仅挨过了九月就捉襟见肘,以至于入冬月后忍饥挨饿者日渐增多,乞丐妇孺都往养济院来,穷人白日里到院里来领粥,夜里便回家中去挨饿。

  今日的施粥已经结束,张知县拎起锅子舀了底层一点剩余——米汤一般,米粒都几乎难见了。几位尚未离去的乡绅富豪等在门外,待到他来,便统统上前来。

  

  “大人,这样下去不行的。我们几户的存粮已然是不剩下什么了,是否有法向别处借些余粮来?”

  张知县面露难色:“没有法子,存粮都是要查的,别县轻易也不敢松口。”

  

  他话未完,抬头见养济院正屋里聚集的人群都向他看来。能站立的都是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饿了些许时日尚且能动,那些体弱的,皆是已经倒卧于地上。

  张知县没法子,他没有粮,只有一条命。

  屋内的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在一片杂乱声中响起道清晰的声音:“张大人,你放心,我们死,也绝不叫你送命。”

  

  元氏在戌时入养济院。许是今日天早,他入屋时还未得见阴兵出没,屋内依旧是躺着些人,俯身查看,果不其然都是死尸,死的不久,尸身表面还未出现尸斑。看这些尸体骨瘦如柴的状态,应当皆是饿殍无疑。

  今日不同的仅是正屋内躺着的尸体有十数具,比之上次四五具,整个屋内地面拥挤不堪。

  这养济院已经叫他摸熟了,四下里无密道无侧门无后院,就是平平无奇一处院落。

  在正屋的熏人恶臭中元氏在墙根的两具死尸当中寻了个空位躺下,他也不晓得阴兵几时会到,只能是将计就计,装作死尸睡下,看看彼时能够摸出点什么线索来。

  

  亥时将近,院中脚步声响起时,元氏猛地睁开了眼睛。养济院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是侧趴着的,耳朵贴地,两列阴兵进入屋内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待到脚步声接近,屋中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来,仔细分辨一下是地上尸体被人拖动,过了片刻,元氏渐渐适应了黑暗,便静悄悄转过头去看这群阴兵到底在做什么。

  方才拖动的七八具尸体被并排放在屋子前方,阴兵迎着月光而立,它们披盔戴甲,腰间斜挎一把兵刃。起先元氏还未注意到,这会儿看了才发现别说今日的阴兵都长出了脑袋,且挎着的那兵刃也不是寻常刀剑,二十好几个阴兵,腰间这把武器皆是形状不一。

  它们站在尸体顶端,抽出武器时元氏赫然发现中间这阴兵举的是把杀猪刀!再看右边那位端的是把劈柴刀!又往左边数过去第三位,在月光下闪了光亮的居然是把菜刀!

  元氏迷惑了,他读书不如王提刑来的多,听是听过洛阳鬼兵,阴兵也是第一次见,举着杀猪刀、劈柴刀、菜刀的阴兵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倒是后悔没让王提刑来见一见这当世奇闻了,怕是以此著书,编排个话本,坊间当是要大卖的。

  一笔好买卖。

  

  元氏躺在死尸当中胡思乱想之时,正中央那位举着杀猪刀的阴兵猛地当空劈下,只听闻血溅骨裂之声,地上死尸已掉了个脑袋。除开劈不下头颅的菜刀外,其他抬着另类大刀的阴兵也纷纷手起刀落,那七八具尸体转瞬就全部丢了脑袋。

  无头的阴兵们效仿此道,又接二连三砍下了其他尸体的脑袋,直至砍到每个阴兵都能端上个人头才罢了手。

  屋内已是血腥气冲天,这些死尸断裂的脖颈上黑血咕嘟咕嘟涌出,元氏忽而想到了那夜进来时所嗅气味源于何处,登时胃中翻江倒海,恨不能即时吐出来。

  他就吐了。

  

  这声吐可一点都不夸张,他哇地呕出口酸水,双掌撑地翻过身来,那口酸水就呕在了地上。无头的阴兵们听到这声异响接连回头,元氏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嫌阴兵手中火折子不够亮堂,自个儿便也摸了一个出来。

  二十位阴兵与元氏在双方跳跃的火光中面面相觑。

  还是为首的反应快,他举起杀猪刀,高声喝问:“来者何人!吾等地府鬼兵阳间办差,凡间活人速速让开!”

  元氏觉得这群阴兵的话本台词不好,不如他来编。他捏着火折子往前走,阴兵们往后退,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死尸、阴兵和元氏,挤的满满当当,墙上影子重叠飘忽,比之面前的阴兵更像鬼怪。

  

  “你们不在家中好好做屠户、菜农,到这养济院中装神弄鬼作甚?”

  “不干你事!扰了办差,黑白无常即刻便能勾你魂入地府!”

  

  元氏摸着下巴,他口中泛酸,胃里还在翻江倒海,面前地上十来具尸体脖颈处流着脓血,那脑袋又整齐放在旁边,此场景颇为诡异,足以促使他再吐一场。

  

  “我猜,秭归县冬月饥荒,这些是饿死的穷苦百姓。你们受雇于县衙,要为张知县做场大好事,保住他的乌纱?”

  “吾等收魂,与凡间活人不相干!”

  “那好,你们不说也无妨。明日我便上府衙去呈请上报秭归县中饿殍被县衙斩首,尸骨无存!”

  

  养济院中草丛内窸窣作响,有野狐从当中探头相看,见屋内灯火幢幢,墙壁之上皆是众人张牙舞爪之态,黑影斑驳,甚是可怖。这畜生看这两眼倒是被吓坏了,立时又跃入草丛慌忙逃命去了。

  屋内黑影遮掩下的众位阴兵在元氏的恫吓下四目相接,他们不知所措,思虑半晌后,为首那人扔下手中杀猪刀,解开甲胄,露出了内里一身破布烂裳。其余众人见此行为,也跟随着脱去了铠甲。

  果不其然,正如元氏所想,能使出这些形状不一、用途多样兵刃的阴兵,自然是猪肉档上屠户、菜摊上的小贩。他们弃了破旧的盔甲,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最后在元氏面前跪下伏地叩首。

  

  “也不知少侠何方而来,但只求少侠今日网开一面,不要上府衙去告状。若当真要去,也请抓我们就是。反正是活不下去了,去到牢里也好,斩首也罢,都没有所谓。”

  为首的跪拜后冲着元氏抬起了头:“就是不能抓知县大人!”

  

  【舍命】

  张知县在任这七八年来,政绩平平,但与秭归县百姓们倒挺是亲近。

  昨日放粥已放空了乡绅富豪的粮仓,今日无粥可放,养济院中不知又要而死几人,城外不知又要逃难去几人。

  他早早便回了县衙。先是处理了昨日留下的公文,又回后衙去翻找了王提刑索要的几本案卷。最后落座于堂上,将官帽摘下放置一旁,面前是铺开的宣纸与研好的墨。他执笔要写,落第一笔时嘴唇几不可闻颤抖几下,最终在哀叹声里奋笔疾书,从第一字到最后一字,流畅无疑,皆是字字心酸。

  

  王提刑也来了,衙役领着他进内堂,张知县刚好写完最后一笔。

  

  “提刑今日来得迟了些,那几本案卷我已整理出来,待提刑查点。”

  

  王提刑站于堂下,他是株迎风的松柏,直而挺。

  

  “不是我来迟了,是大人来早了。”

  “也是,我今日鸡还未啼便来了。现下几时了?”

  “鸡已啼三次,寅时三刻,日头已升。”

  “提刑来县衙,獾郎怎办?”

  “隔壁夫人帮照看着,无妨。今日来,是知道大人即将离别,特来相送。”

  

  张知县糊涂,不晓得王提刑此话从何说起。

  王提刑在堂下拱手作揖。

  

  “至和元年秋末,秭归县蝗灾遍地,农户颗粒无收。在任知县张大人上书呈请开仓赈灾,不知是到了何关卡,竟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乡绅富豪开仓依然不够,城中饿殍逐日增多,为救百姓,张知县擅自大开粮仓放粮赈灾。”

  

  这城中,由知县到平民,皆是心怀他人。没有人能料到头年蝗灾,第二年干旱,冬月饥荒四起时,张知县收到公文,朝廷要求他开仓赈灾。

  可哪里还有粮,仓中剩余的陈粮不过熬得起三日的水粥,乡绅富豪也再无仓储。

  养济院中等待救济的百姓接二连三做了饿殍,能逃的都逃了,逃不掉的都是等死的。

  

  养济院中跪伏在地的屠户早前当是位肌肉横生的壮年人,他已半个多月未得饱食,此刻形容枯槁。

  他趴在地上,脸冲着黑血遍布的地板,闷声向元氏求情。

  

  “知县大人擅自开仓已是死罪。他冒死救人,如今便不能叫他再舍了命去。我们伪装阴兵来埋这些死尸,便是为了知恩图报,救他一条好人性命。”

  

  元氏站在污血横生的养济院中,亥时已过,月上中天。

  冬月里干燥寒冷,他看着地上跪伏的阴兵,又忆起生而赴死,死而翻生的王提刑。

  这世间的生与死,舍与得,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王提刑走上堂前去,他拾起张知县的官帽。

  

  “大人心怀百姓,今日上书呈请私开粮仓求国库援粮,这是以你之命,换秭归百姓之命,值得王某钦佩。”

  “提刑,下官此生未得政绩,兴许这一点上,日后也可能挣得个流芳百世。”

  “挣得的,张大人,你这是应得的。”

  

  王提刑再一拱手:“今日相送,来日阴兵收魂,你我再相见。”

  

  【獾郎】

  元氏在幽幽地火光当中见地上一具孕妇尸体肚皮上动了一动。

  那孕妇肚大如斗,元氏比划丈量一下便知这分明已是临产,奈何母体未能熬过生死。

  他蹲下身去摸了摸那肚皮,肚皮下仿似有回应般又颤动几下。

  

  元氏今夜从产床下来时浑身鸡血。屠杀豪强又是满身人血。

  这会儿他鲜血淋漓,满身煞气,自袖中抖出柄蝴蝶刀来。

  火光下他单手执刀,刀刃划破孕妇肚皮,如割裂锦布,随着羊水泄出,他扒开肚皮进去翻搅摸索。

  片刻后他拎到了孩子一只脚,猛地倒提起来——弱小一个男婴落在他手中,脚边那只野狐躬身伏在地面,鼻尖点地,似是在冲着男婴叩拜。

  

  元氏将火折子塞在嘴里叼着,空出手来啪一下打在男婴臀上。

  婴孩啼哭声霎时响彻养济院中。

  

  冬月十二,亥时将至,阴兵借道,月上中天。

  

  -全文完-

  

  

  

  注释:

       ①弄璋:弄璋之喜

  ②开元二十三年,夏六月,帝在东京。百姓相惊以鬼兵,皆奔走不知所在,或自冲击破伤。其鬼兵初过于洛水之南,坊市喧喧,渐至水北。闻其过时,空中如数千万骑甲兵,人马嘈嘈有声,俄而过尽。每夜过,至于再,至于三。帝恶之,使巫祝禳厌,每夜于洛水滨设饮食。

  ——《太平广记》卷三三一《洛阳鬼兵》

       ③文里没提到的一处考据

      上之幸大名也,祷于河,有应。及驻跸澶渊,戎骑在郊,而河流不冰,敌人髣髴若见阴兵助战。于是,令澶州河南置河渎庙,春秋致祭。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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