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张] 《命有刃》

《命有刃》


无心X张显宗


1.

无心又下山来的时候正值深秋。他在山野林间熬了十来个年头,今年适逢大旱,动物死的死藏的藏,草根扒了几层,泥巴往肚里填了几斤,他实在饿不住了,下乡去混进了大批逃荒的人群中,待到他行至文县外时,已经不复富态的白面青年模样,瘦成了皮包骨头的人干。

他跌跌撞撞走到猪头山下,不慎又与同行的几位妇孺走散。这片不知名的林子早先遭遇劫难,叫抢文县的兵痞放火烧了个一干二净。他饿得眼发晕,踩着焦土扶着树,心想到这县城就是最后一站了,再找不到吃食的路子他是宁愿重新埋进土里长个几十年都不想吃这苦了。


太苦了,饿得心肝脾肺肾处处都在同他作对。


无心倚着一棵枯树坐倒在地,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昏昏欲睡。兴许是天可怜见的,居然在这半梦半醒间一只仓皇路过的田鼠打无心眼皮子底下飞驰而过,随后便撞翻在了树根上。无心连忙侧过身去,田鼠蹬着腿儿,肚皮朝上翻在那儿。他伸手去戳弄一下,这块儿肉瘦得可怜,同他一般几乎是皮包骨头。


也是饿得晕了眼,慌不择路。


这条小命落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无心眼里就是块儿上好的肉。他这个酒肉和尚是管不着那么多清规戒律的,伸手揪住田鼠的腿将之一折为二,就着支楞的白骨就朝嘴里塞。边咀嚼边还念叨几句乱七八糟的往生咒。


“无心?”

“嗯?”


叼着半拉田鼠的无心听人在身后唤他便转头——一位穿着粗布破衣,用麻布罩了半张脸的男人正望着他。无心见他外露的眉间有道不长不短的疤,是烂的。

男人唤了他之后就不再做声,无心嘎吱嘎吱嚼了田鼠,手里还捏着一半。他吐掉嚼不烂的骨茬,欲开口问男人是谁,怎么就知道他叫无心。

还没来得及开口,凭空而降一根木棍往脑袋袭来。只这一下,无心就软绵绵的瘫在了地上。


2.

猪头山下着实不是人住的地方,张显宗在这个不是人住的地方住了有几十年这么长。在这漫长的年岁里,他时时刻刻都能找出这落脚地的不好来,且这一秒的不好比上一秒的不好更叫人难以忍受——洞壁的流水会沾湿衣裳,不好;时常有蛇虫鼠蚁在他周身出没,打扰他的清静,不好;山下多有逃荒饥民路过,杀鼠杀蛇,令他没有陪伴,不好。总之是有千万种的不好,可他就是没有走出猪头山去。

这长年累月的不好叫张显宗过得浑浑噩噩。最开始逃到猪头山下洞中的几年他还勉强记得日子,年头越长,他对时日的概念越发模糊,待到今年,他终于彻底忘了自己是活在哪个年月底下。

今早张显宗出了洞,要去山下走走。他四肢僵硬,行动迟缓,需要活动活动筋骨才能保证他还能继续凭一己之力行走。林中又经过了几位饥民,均是人干,走得踉跄。张显宗暗暗跟在后面打量,他瞧这几人的衣裳样式与几十年前相去不远,猜测山下岁月大约也还是兵荒马乱并未平息。

前面一位青年模样的饥民挨蹭着树干行出去没几步就倒地身亡。张显宗注意到这饿殍的同伴停下脚步,望着地上这具新鲜的干肉忽然眼冒精光。


张显宗看人食人,面无表情。

他也没法做表情,全身上下就剩脸颊还有二两好肉,可都木了,没感觉。


眼前五六人将尸体吞食殆尽,抹着嘴角血沫碎肉又并肩往文县而去。张显宗从阴影里出来,他捡起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白骨旁扒下的旧衣,拍拍打打上头的碎肉,将就着穿了。青年还留与他一条麻木围巾,他拿来遮脸,隐隐嗅到有些腥臭,但还可以忍受。

他居高临下瞧脚边饿殍,看了一阵,这尸体并未动作起来,他兴趣缺缺,踢开一截拦路的腿骨便走了。


猪头山地势险要,除却这断断续续逃荒的人外鲜少有人会来此处。张显宗挨着林间路走,走到早先被焚毁的大半树林外时,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枝阴影,他瞧见不远处焦黑的树桩下有个人面朝树桩撅着屁股。他歪着头打量,只觉这身影有些熟悉。


自文县到猪头山,短短几里路,长长几十年。因张显宗后来除了伤口腐烂无法愈合外,并未再经历过什么故事,因此他忘了时日,却是忘不了爱恨。

他长久的面朝文县的城门,记得自个儿打那下面路过,骑着高头大马,迎着风雪。

钝刀子割肉,痛不欲生。


张显宗走过去,他沉默不语的看了这背影半晌,见此人光着脑袋,身形修长,就是较之过去瘦了许多,体量上有所减少。这人撅着屁股不知道在干什么,脑袋一耸一耸,双手抓着样东西在往口里塞,边塞还边念念有词。张显宗皱着眉听了会儿,依稀辨认出这是段儿不伦不类的往生咒。


说来可笑,这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张显宗也听过,那会儿他将死,朦胧见听见此人念了,还念的比较完整,不像现在这样含含糊糊,错了不少地方。

可惜业障未得拔除,反而叫他更加怨恨丛生。


张显宗捡起路旁的木棍,不带任何感情喊了声:“无心?”

树桩下在啃田鼠的无心转过脸来,嘴角带着鼠肉碎末,与那些饥民别无二致:“嗯?”


阔别几十年,无心仍旧是那个样子,他不老不死,英俊漂亮,面皮都与旁人生的不同。

张显宗想到自己被自上而下斜贯鼻梁的伤口毁了的面庞,心中恶意难挡,他没有回答无心半个字,举手就把人打晕了。

张显宗看他软绵绵倒在地上,手心里还抓着田鼠,内脏尽数挤压出来,流了满手。


他一脚踢过去,无心手掌松开,田鼠骨碌碌滚落在地,恶心得不行。

张显宗吸吸鼻子,拖起他一条腿,朝来路走了。


3.

张显宗记得自个儿再次死去的夜里,无心又拖又抱把他弄上柴堆,漫天星子底下无心点燃一把大火,双手合十站在火焰底下为他念诵往生咒。

那会儿他的脸颊上已经破开了口子,无心为自保,用匕首自上而下在他鼻梁上开了道大口子——张显宗血都干透了,皮肉被划开,干涸的血淌不出来,就只能颤颤巍巍露出点血红的肉。

他躺在火焰当中,抬眼看星空。他身上裸露在外的那些血红的肉都是他自己,每一处、每一道、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无尽的他。

才迎过冷风,又叫热火灌满了。


4.

再次睁眼醒来,水滴正好落进眼珠子里,无心眨眨眼,摇了摇头把这滴水甩出去。他试图挣动双手,又发觉手脚均被束缚住,他这是叫人五花大绑给丢进了山洞来。身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无心扭着脖子去看,昏暗的洞中见一人蹒跚走过来,走近了发现正是那个穿着破衣,还用麻布罩着脸的男人。


“这位先生,你我我冤无仇,你绑我做什么?我身上也没大洋,你行行好,放了我?”


张显宗不答他,走到无心身旁贴着洞壁坐下,而后一把扯下了罩在脸上的麻布。无心看他腐烂的伤口完全露出来,毫不吃惊,口中唱戏似的继续求他。


“或者先生这是打算吃了我?你瞧我皮包骨头并不好吃,你放了我,我进城去弄吃的,给你一半儿。”

“无心,看你的样子,这些时日过的大概也不算苦?”


无心瞪圆了眼珠子瞧他,心想无心这法号应当也不是自家独有,指不定就是撞了哪家行恶的和尚,这是仇家上门来了。他眼珠子乱转,随后下身使劲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蹬了起来。他挪挪蹭蹭,在张显宗跟前单膝跪下,半伏着身子继续同张显宗商量。


“好汉,你是不是弄错了?我虽是法号无心,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啊,有仇当寻仇,也得找对了人。”


张显宗看他嬉皮笑脸,很是有种调戏人的感觉,更觉无心是在诓他。


“不要装傻充愣,我找的就是你!”


无心眨眨眼,他歪着头想了会儿,忽然又拔地而起,并拢双脚跳到了离张显宗更近的地方——这洞中光亮微弱,他贴着张显宗的眼睛细细的看,从眉眼看到伤口又看向鼻头和嘴唇,只见他眼神木然干涩,伤口腐烂隐隐透着股腥臭的气味,又见他鼻头无肉,嘴唇厚而血红,越看越觉此人命途不好,坎坷又恶意满载。


“瞧你这模样,如果脸不烂的话,倒兴许也是位美男子。我这活得太长,忘得不少,难不成,你我二人以前还是老相识?”

“你不记得了?”

无心无辜的摇头:“不记得了。”


张显宗在无心的注视下迟钝的摸了摸脸颊。往年里他得过且过,过日子时身上还不能有破口,一旦皮肉遇了伤就无法愈合,赤裸裸烂在身上不好看,因此他还得小心翼翼的过,防着自个儿皮开肉绽烂成一具白骨。可是猪头山终究不比文县里有遮风挡雨的屋瓦,他再是谨慎,也不可避免的还是受不了不少的皮外伤——来到几十年后,文县一茬接一茬的换了很多位司令的当下,他终于是烂完了左胳膊,还烂了右腿的大半。


再也不似个人了。


还好他脸上没有破更多的口子,勉强是保住了大半,能够叫无心现下还能认出他以前兴许还是位美男子。


张显宗想到此处突又怒不可遏,他纵身站起,撞翻了被五花大绑的无心。无心被撞得脑袋顶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身又腥又臭的污泥,还蹿进了鼻腔中去,害他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那你与我过几天日子,总会记起来的。”


5.

某年冬夜,文县再次易主。顾玄武率领人马攻入城中,他拿一把破烂的杀猪刀砍了丁大头的脑袋,又将丁家大宅搜刮了个一干二净,半根毛都没给丁大头拿去陪葬。帮助顾玄武攻入城中的丁大头的参谋长张显宗,在丁宅与顾玄武汇合后,又持枪击杀了丁大头的一干勤务兵与姨太太们,尸身堆积成山,血流了整院子都是。彼时尚孤身一人的张显宗坐在雪地上养了会儿神。顾玄武命人端着满箱金子从屋里出来,见院中景象心下震惊又不好说什么,单就拍了拍他的肩,不痛不痒把人夸赞一番便离开了。

尸身的血已流干,夜行到最深时,张显宗养好了因杀人疲累的神起身打算回家去睡觉,就在此时,他见到了月色推门而入的无心。


那是个顶漂亮的和尚,穿个破袈裟,戴了斗笠挡雪。

漂亮的和尚双手合十向张显宗作揖:“军爷,我闻这屋里有肉香,来讨点吃的。”


这里是丁宅的后院,人马杀进来时下人确实正在熬锅肉汤为丁大头准备宵夜。如今人杀了,锅自然也翻了,肉汤流出厨房,味道居然比血腥还重。


张显宗上下打量这和尚:“师父,这里刚死这么多人,你就来讨吃的,不怕?”

“不怕,我吃我的,你们杀你们的。”

“要吃肉?”

“吃肉。”

“出家人,还能吃肉?”

无心笑着回他话:“就是饿,只要能不饿,馒头也吃,肉也吃,没分别,不挑。”


6.

就他妈无心这德性,还不挑?张显宗看着无心从盛着满满一碗清汤的碗中徒手挑出几片野菜叶子嚼了,其余的草根树皮尽数没有理会,随手便把碗掷在地上,汤水泼泼洒洒溢出了大半碗。


“这点玩意儿喂猪都不吃。”


可能是无心本也孑然一身没有去向,因此便真的留下同张显宗过日子了。头三天他遭五花大绑,不像过日子的意思,第四天他苦苦哀求张显宗为他解绑,过日子就过日子,不要饿到他就成。张显宗替他解开绳子,又不知上哪儿去搞了碗野菜汤来给他喝。可是无心不领情,瘦得身量缩水,脖子上支楞个大脑袋,倒还挑剔起来了。

张显宗知道他饿不死,不吃就不吃,饿着嚎着张显宗也是不关心,他只关心一样事情。


“你想起来没有?”

“没有,想不起来。”

“你想不起来我就杀了你。”


无心不怕他,抚着肚子唱曲儿似的,振振有词。


“我能不能想起来这肚子是关键,我吃饱了,记得的就多一些,我饿着,那是半个字都想不起来。”

“你吃什么能饱?”

“不晓得呀,我在山里住了很多年,那里吃的喝的也没什么花样,倒是去年年底我在雪地里捡了只兔子,那烤兔腿儿是真香。”


今年都快过完了,他还能惦记着去年的兔腿。


张显宗越听越认为无心有意耍他。无心仍旧靠在墙上拍着肚皮,腹中空空眼皮半阖,外加摇头晃脑,纵是皮相漂亮也非常惹人嫌。

惹人嫌就该死,张显宗刚刚想到此,手里从怀中抓出的匕首就破空而下,照着无心的面门奋力砍去。

劈开骨头一声闷响,伴着痛苦的叫声,无心的右半脑袋连同耳朵就滚落下地。无心的血溅了张显宗满脸,他胡乱抹掉,发现自己这刀法又快又狠,且角度刁钻,竟是给无心的半个脑袋同自己脸上这道长疤劈成了一个方向。


“啊!!!!你要我命!!!”

张显宗丢弃刀子:“别唬我,你死不了。脑袋长回来就继续过日子,吃野菜汤。还想不起来再劈你一半儿脑袋。”


无心倒在地上捂着脸打转,他剩下的左眼透过指缝看到张显宗一瘸一拐又朝洞外去了。也不晓得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同是长生不死,但肉腐骨枯,又不怕自个儿的血,溅了满脸也没做声儿,这是无心平生不曾见过的。但他现在很疼,疼得没心思再去研究张显宗的身份。


这真的是老相识,晓得自己不会死,砍了半个脑袋还能囫囵长回去。偏又逼着自己一起过日子,大约真是上半辈子遭了他无心的劫。

无心躺在地上。他想这张显宗恨得那么咬牙切齿,很可能是一报还一报,可是他想不起自己那报是个什么报了。

这让人没法不苦恼。


7.

无心捉摸不透张显宗接二连三娶了八房姨太太怎么还整日愁眉苦脸。他在顾玄武那闹鬼的宅子上住,因为想不明白张显宗,便隔三差五的往张府跑,一来二去竟是把张府的八位太太的样貌都打量了个遍。

他坐在张府大堂的太师椅上嗑瓜子儿。是红糖炒的薄皮儿大瓜子儿,又甜又香,无心吭哧吭哧地嗑了遍地瓜子壳儿。打顾玄武府上做完报告回来的张显宗走进屋子,就见无心像只仓鼠般在腮帮子下塞满了瓜子仁儿,满地狼籍,十分难看。


“张参谋长,你回来啦?”

“法师。”


张显宗向他微微点头后欲走,无心拦住了他。


“诶,张参谋长,我早晨来时瞧见你五六两位姨太太了。这,样貌欠缺,非常的不漂亮啊。”

“法师你还会瞧女人漂不漂亮?”

“活了几百……个月头了,总能瞧出个一二来。”


张显宗没有兴趣体会他这点本事,嘴里漫不经心在接无心的话,眼睛打量地上一枚瓜子壳儿,目不转睛。


“我两位姨太太不漂亮,那您瞧着哪位漂亮。”

“你这八位姨太太我是都瞧遍了,看来看去,张府院儿里就张参谋长你最漂亮。”


张显宗心眼不大,针尖儿都比他心眼宽阔敞亮。他听无心这句调笑心里如海浪翻腾,嘴上仍是不疼不痒。


他掀起他红润的嘴唇,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来:“放屁。”

无心笑嘻嘻:“我是很愿意找个伴儿的,如若此人漂亮那就更加的好了,不如张参谋长你考虑考虑?”

“怎么个伴法?”

“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炕上裹着被子睡觉。”

张显宗危险的问他:“睡觉?”

无心正义凛然:“睡觉。”


8.

无心也快过得年月都不知了。他窝在张显宗的洞里吃野菜,偶然抓到点蛇虫鼠蚁就当即生火烤了,柴火不够就扒身上的衣服来烧,每次都还算是将将能烤个半熟。张显宗看他身上那点褴褛的破衣几乎要扒了个干净,四五次吃下来,就剩个薄薄的底裳了。

蔽体的衣裳越烧越少,但是无心本要瘦成人干的身体却又在半熟的动物肉滋养下丰润了起来。待到他脑袋长好时,脸颊倒也恢复成了原先那白净漂亮的模样。

可这漂亮没有维持多久,张显宗在他半个脑袋长回来的第二天,手起刀落又切了他的左耳,血淌满下颌,只淋到他赤裸的肩头。无心捂着血淋淋的耳朵怒火中烧,他跳起来手指着张显宗破口大骂。


“我是日了你娘了还是刨了你祖坟了!劈了我脑袋不算还割我耳朵!当我不计较就还蹬鼻子上脸了?!”


张显宗玩儿他的匕首,刃上还有血,淅淅沥沥淌不干净。


“你日了我了。”


无心心里打个咯噔,一时没了言语。

张显宗栖居的山洞狭长,洞口宽敞内里狭窄,又因挨着地下河,所以长年累月的潮湿难忍。他二人在期间住了大半个月,洞内无风有水,湿哒哒的,使得他俩身体上天长地久的敷着层水汽,倒很像是裹绞过一场。


“真日了?”

“真日了。”


无心咂咂嘴,心里不是滋味。他瞧着烂脸的张显宗意识到此人肉身完好时大约真是漂亮,否则自己也不能做出这点糟心事情来。


“我这活得过久,不能事事都往心上放,放那么多,还不得跟填鸭子似的,迟早塞死。”

“嗯。”

“我忘了就忘了,你别计较。我逃荒下来也就是饿得受不住要找口吃的,顺便找了个伴儿也可以。我俩打个商量,你劈了我两刀,前情旧事一笔勾销。你要搭伴就搭伴,只要别再劈我。”

“不行。”


无心捂着作痛的伤口,眼睁睁看着张显宗晃晃荡荡解开衣裳——他那衣襟底下藏着道粗长的伤口,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给缝上的,针脚粗糙难看,宛如条蜈蚣攀附其上。


“不行?”

“不行。你要么想起来真心实意同我一道,要么今天割你耳朵明日卸你胳膊。”

“我这真心实意说了一通,你当我狼心狗肺?!”

“是。”

“怎么着才算真心实意?”

“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炕上裹着被子睡觉。”

“睡觉?”

“睡觉,日 | 你。”


9.

二人当真在一个炕上睡了,睡的是张府西屋,此处荒凉,别说姨太太,就连府上的下人都鲜少途经。

无心把张显宗按在门板上,抬着他两条苍白修长的腿,腰 | 间动作不停。张显宗眼角淌泪,在上下颠簸间迷迷糊糊想无心这个和尚理佛心不诚,食与色倒是异常的上道。

那不停歇的戳刺次次都顶在张显宗要命的地方,他抓着无心的肩膀,深深喘 | 息着。


他至沉至深,爱恨不平。

居然叫一点甜头迷了心智。


当真是命途如利刃,只一下,就恶狠狠地切开了他。


10.

无心想不起来,张显宗只是嘴里说说,行动上是又叫无心彻头彻尾的把他给睡了。无心这人不在乎伴儿是什么样的,腿烂了脸破了都可以,虽是漂亮更好,可能喘能跳又合心意也就不会去挑剔什么。

可这个破脸的张显宗不合他心意。他气喘吁吁从张显宗身上下来,被按翻在地的人又轻飘飘地问他:想起来了?无心怕他又割自己右耳,便胡乱答说:想起了想起了。


“那你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无心懵了,张三李四王五在心里过了一圈儿,小心翼翼问他:“你姓……李?”


右耳也没了,耳朵软趴趴蜷成一团落地。无心痛得直骂娘,他的脑袋现在成了个光秃秃的大圆球,本就寸草不生,这会儿是连点修饰物都叫全部切掉了。

张显宗和衣起身,他阴毒的望着无心不发一言。

无心在这注视底下打定了决心——过他妈的日子,老子受不得这窝囊气,吃不得这苦,不过了!


11.

某天早晨,张显宗又端着碗野菜汤回来时,洞中只剩一片死寂,无心已经消失无踪影。

前两日无心抓了尾蛇,用身上最后点衣物把蛇烤了吃,这会儿他全身上下只剩条破烂的裤衩蔽体。张显宗想到他狼狈的逃窜觉得可笑,端着汤在洞口笑了阵儿,笑着笑着想起喝汤,就张口往里灌。


这几十年来他已经不需吃食了,肠穿肚烂,吃了也兜不住,反到还要让他痛苦。

无心多好,脑袋能长出来,耳朵也能再生,再苦的日子再深的情,他只要独自往山林里去躲上几年就什么都能忘干净了。

再出世时,又是个白面的好看和尚,一身洒脱干净,无畏无惧。


张显宗倚在洞口,弓着身子吐那碗汤。跳出喉咙的不止野菜叶子,还有他那已经腐成肉糜的内脏。

他吐着吐着就伸手去摸自个儿的脸颊,同无心在泥地上纠缠时,细石子划了他的脸,再过不久,这伤口烂开,他也就再也不复原先那漂亮的模样了。


唯独嘴还是红润的,骂过无心说过不疼不痒的话,最终的日子上又吻了无心那血淋淋的耳朵。

也算是了却了这长生路上一丁点卑微的心事。

余下的,只能长久的惦记着,爱着,恨着。

再无尽头了。


12.

无心念完了往生咒,再睁眼见火已蹿起,张显宗被包在那火丛中,过不了多久就会化为灰烬。

无心想起张显宗那红润的嘴唇,他不忍看,在火光冲天里悄悄背过了身去,没有发现死而复生的张显宗从火焰中坐起来,拉着木架,穿过火丛翻身滚到了柴堆的背后去。


尘归尘,土归土。

这日子太长,是算不清了。


无心双手合十又念起往生咒,他在风口下流泪,刚溢出眼眶就叫吹了个干净。

张显宗在他背后渐行渐远,带着脸上的伤,拖着不听使唤的身体。


这长命的利刃切毁了二人。

皮肉错开,筋骨分离。

再无相聚日,再无爱恨时。


-全文完-



 
评论(23)
热度(162)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越山丘|Powered by LOFTER